熱。
這是秦淮對這片土地的第一感覺。
太陽懸掛在空中,炙烤着大地,耀眼的陽光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土地硬得像石頭,一塊一塊不規則的開裂,深深的裂紋裡看不到一絲綠色,風一吹帶來的只有熱浪和沙塵,就連天空都蒙上了一層熾熱的紅色。
赤地千里,秦淮第一次對這個詞有如此深刻的認知。
秦淮摸了摸土地,堅硬粗糙,但是感受不到溫度,又用腳故意踹了一下石塊,石塊紋絲不動,腳也毫無痛感。
很好,自己大約只是這段夢境裡的一個看客。
可是主角在哪兒呢?
這裡是一片曠野,所視之處只有無邊無際的黃土,少數幾棵枯木和讓人看着就覺得窒息的單調顏色,連可以遮掩視線的大石頭都沒有,沒有人,沒有動物,甚至沒有野草,想藏都沒有地方藏。
秦淮迷茫了。
總不能是系統把自己騙進一段夢境,然後讓自己開始荒漠求生吧?
這也不用求生吶,自己又沒感覺,天上的太陽烈成那樣都感覺不到熱氣,正常人在這樣的地方呆上幾十分鐘只怕就要中暑暈倒了。
突然,秦淮腳下的土地動了。
鼓起了一個小包。
秦淮:!!!
伴隨着一聲尖叫,秦淮直接跳到一邊,小包越鼓越大,一個頭破土而出。
這個形容詞可能很奇怪,但真的是破土而出。那人頭髮和臉上滿是乾土,嘴裡也有,破土而出的人“呸呸呸”了好幾聲也沒吐乾淨,最後直接破罐子破摔閉嘴嚥下去,掙扎着鑽出來,一個土人就這麼橫空出世。
“怎麼還是白天。”那人是年輕的女聲,乍一聽聲音還有點熟悉。
只見那人用髒兮兮的手摸自己更髒的臉,在臉上一頓調色,剝下不少土,勉強露出能讓人看出來是個人的五官。
陳惠紅。
年輕版的陳惠紅。
雖然人年輕了,而且看上去不太像人,但秦淮絕對沒有認錯,這就是陳惠紅!
秦淮看着活潑了不止一點的年輕版陳惠紅,默默吐出兩個字:“牛逼。”
有錢人就是不一樣,自己做夢一般都夢見一夜暴富。
陳惠紅做夢,旱地求生還給自己埋土裡,只比喪屍圍城大逃殺差一點點。
“還沒人。”陳惠紅四處看了看,“都換了三四個地方了,一個人都沒有見到,難道是我走錯地方了?”
“不對呀,是往南啊。”
說罷,陳惠紅擡頭看天空:“東南……這個是……東在……我該往哪兒走來着?”
陳惠紅自言自語完又搖搖頭否定自己,手指不安分的到處點,恨不得一秒800個小動作。
“這邊吧!”最終,陳惠紅成果指向南邊,“先走10天,看看能不能遇到人。”
秦淮:?
黃土馬拉松?
太硬核了吧這個夢。
然後陳惠紅就真的開始走了。
一刻不停的那種。
從白天走到黑夜,不吃飯不喝水,只是在月掛枝頭之後隨便找個稍微平整一點的地方往地上一躺,睡上幾個小時,醒來後從衣服裡摸出一段薄薄窄窄的樹皮,捲成團塞進嘴裡猛嚼兩口嚥下,然後繼續走。
這份體力,這份耐力,說是超人也不爲過。
陳惠紅就這麼走了6天。
如果陳惠紅是爲了逃荒,從環境上來說,她走的方向應該沒錯。
雖然土地依舊乾裂,太陽依舊炙熱,空氣中瀰漫的沙塵和熱浪也沒有減少,但秦淮從乾旱的大地,乾枯的河道,荒廢的農田,殘破的土屋,廢棄的舊井裡看出了一絲潛藏的生機。
這裡曾經是有人居住的。
但是因爲旱情帶來的饑荒,迫使人們拖家帶口,背井離鄉。陳惠紅就像一個誤入荒野求生遊戲的悠哉悠哉的玩家,每經過一個村莊就要去裡面搜尋一些東西。
當然,也搜不出什麼好東西。
衣服和食物肯定是沒有的,水倒是能從深井裡打出一些,只不過都是污濁不堪的濁水,陳惠紅打了一次就把水倒回去了。
普通農戶家一碗一勺一筷一木頭都是珍貴的財產,陳惠紅能從房子裡搜到的無非就是廢棄的燒柴都嫌火不夠旺的爛木頭,能鋪在地上勉強取暖的枯草,碎石和看不出曾經是什麼的被燒成一團的垃圾。
當然,也不是完全沒有額外收穫。
陳惠紅從一間明顯是地主居住的磚瓦房的牆縫裡摳出了幾個銅板,撿到了兩個破損的木質玩具——一個依稀能看出來是人形但是缺胳膊少腿的木人,一匹只有半截身子的木質小馬,小馬身上還有殘留的紅漆,能看出來曾經是個精巧的玩具。
這些好東西,陳惠紅都小心的揣進了自己的衣服裡,貼身放着,和勇闖遊戲世界的玩家一樣,看見什麼都想撿了塞揹包。
就這樣,陳惠紅一路走走撿撿,走了13天。
秦淮也跟着陳惠紅,走了13天。
如果要問秦淮有什麼感想,他倒真沒什麼想法。這裡是陳惠紅的夢境,他不會渴、不會餓、不會累、不會困,除了劇情有些無聊,場景過於真實外和看電影沒什麼區別。而且這13天裡秦淮也不是毫無發現,他發現陳惠紅好像在學習着什麼。
陳惠紅一直在尋找人的蹤跡,但是卻不執着於找到人。從她的路線就可以看出來,如果真的是想找到人融入大部隊,陳惠紅應該走大道,再不濟也得是人踏出來的小路。可陳惠紅偏不,她非要走那些一看就是通往荒山野嶺,人跡罕至的地方的缺德地圖都不會顯示有路的‘路’。
得虧這一片旱得野草不生,不然以陳惠紅這個走法,非得走進深山老林裡不可。
陳惠紅不執着於找到人,卻對人生活的環境非常有興趣。
只要找到村落,她一定要去每一間屋子裡細細查看,竈臺、牀鋪、柴房、院落,哪怕是土做的牆被燒過已經倒塌大半看不出原本的痕跡,她也要在這殘垣斷壁之上細細觀察一下。
這種感覺有點像是人類觀察小動物。
不知道,不瞭解,但是又很感興趣。
太怪異了。
又是一個夜晚。
雲層遮住了月亮,伸手不見五指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形容詞。陳惠紅躺在地上閉着眼睛睡覺,揣在腰間的小木馬掉在地上,發出輕微的響聲。陳惠紅沒聽見,翻身,接着睡。
很快,遠處又傳來了新的聲音。
是腳步聲。
很輕,但是似乎又很雜亂。
秦淮站起來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透過十分微弱的月光,依稀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黑影,踉踉蹌蹌的。似乎是剛出生沒多久還沒有學會走路的小鹿,跌跌撞撞地朝陳惠紅所在的方向跑來。
小鹿越來越近。
等到小鹿距離陳惠紅只有四五米之遠的時候秦淮才發現,這不是動物,好像是個小孩,一個特別瘦小,站都站不起來,只能手腳並用向前半跑半爬的小孩。
陳惠紅醒了。
她坐起來,第一時間撿起掉在地上的小木馬,歪着頭盯着距離自己不遠的小孩,小孩也看見了站起來的陳惠紅,一時間不敢動,兩人就這麼僵持着,直到陳惠紅開口:“誰?”
是女聲。
小孩這纔敢動,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仰着頭想要看清面前的是誰,但因爲太黑了能看清一個黑色的輪廓,鼓鼓囊囊的,看上去又高又壯。
當然,又高又壯是因爲陳惠紅在衣服裡塞了很多她精心挑選出來的枯草,作爲一個優秀的拾荒者,她連枯草都沒有放過。
“我叫惠娘。”小孩聲音顫抖地道,不知道是因爲害怕還是因爲什麼,聲音非常沙啞。
陳惠紅看了看惠娘,道:“過來。”
惠娘不敢動。
“你爲什麼在這裡?”陳惠紅接着問。
“我……我……”惠娘頭微微偏了偏,似乎是想看邊上有沒有其他人,確定只有陳惠紅一個人後才鼓起勇氣的,“我和爹孃走散了。”
見陳惠紅沒有回答,惠娘又問:“姐…姐,你也……走散了嗎?”
陳惠紅還是沒有回答,一大一小兩個人就這麼靜靜的坐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誰都看不清對方誰也不敢動,彷彿兩尊月光下的石雕,顯得秦淮這個旁觀者非常格格不入。
終於,陳惠紅開口了:“對,我也走散了。”
惠娘瞬間歡喜了起來,好像找到了同類一樣,站起,小心翼翼地朝陳惠紅這邊走來,見陳惠紅沒有動作,膽子也越發大了起來,直接挪到陳惠紅跟前,和她面對面坐着。
“姐姐也是虞縣的嗎?“惠娘睜大眼睛問。
“不是。”陳惠紅搖頭,想了想,“我是……隔壁的。”
惠娘顯然是個好糊弄的,如此糊弄的回答都得到了她肯定的點頭,接着問:“那姐姐要去哪兒?”
“不知道”
“你要去哪兒?”陳惠紅反問。
惠娘沉默了。
月光下,秦淮莫名覺得惠孃的臉部輪廓有些熟悉。
“不知道。”惠孃的聲音顯得更沙啞了,“我和爹孃他們走散了。”
“爲什麼會走散?”只用了幾句話,陳惠紅就掌握了主動權。
“我太餓了,走不動,睡過去了。”惠孃的聲音有些顫抖,“一覺醒來,爹孃他們就不在了。”
“我好餓,也好渴,我想找爹孃,可是天太黑了我看不見,我好像走錯了,然後就遇上姐姐了。”
陳惠紅看了看眼前這個瘦瘦小小的身影,想了想,從衣服裡摸出一小片樹皮,猶豫了一會兒,撕下一小條遞給惠娘。
“就這麼多。”
“附近有一口廢井,應該還能出水,天亮了你自己去打……我幫你想想辦法。”說完,陳惠紅就躺下了,“睡吧,不要吵我。”
見陳惠紅就這麼直直地躺下,惠娘愣在原地,看了一眼手中的樹皮遲疑了一下,把樹皮塞進嘴裡努力咀嚼艱難嚥下後,才小心翼翼地躺在陳惠紅身邊,不安地看着她,直到聽到陳惠紅平穩的呼吸音,確定她已經睡着了,才放心地平躺閉上眼。
很快,惠娘就睡着了。
天已經矇矇亮了,本該睡着的陳惠紅睜開眼,藉着微弱的日光仔細打量了一下惠娘,翻身,把又掉下來的小馬拿在手裡,繼續睡覺。
陳惠紅身後,是眼睛瞪得像銅鈴的秦淮。
日光再微弱,也比月光清晰,足以讓秦淮看清慧孃的臉。
這是一張標準的,窮苦人家出身,瘦瘦小小還很黑,極度營養不良導致五官都沒能長開,稱不上醜但絕對不好看的小孩的臉。
但這張臉秦淮太熟悉了。
這是陳慧慧呀!
白天剛見到孩子的時候,孩子還是雙馬尾,連衣裙,白淨可愛,聽話懂事,活潑開朗,陽光向上,做夢都經常夢見媽媽的好孩子。
這一到她媽的夢裡,成難民了。
看着熟睡的難民母女倆,秦淮不禁感嘆:“這可真是……”
“母慈子孝的一個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