媛湘咀嚼着他的話。且行,且珍惜。她可以珍惜的東西太少了,所以有了,就顯得彌足珍貴。她撫摩着繩牀,杜錦程問她:“想坐一會兒嗎?”
媛湘點點頭。“要怎麼上去?”
“我抱你。”杜錦程望着她的眼睛。
媛湘的臉一點點紅起來,不敢再與他對視。杜錦程笑了笑,伸手到她腋下,抱嬰孩似的將她抱到繩牀上。媛湘看着他一點點將自己舉高,最後居高臨下地望着他。這種感覺,非常奇妙。
除了父親之外,第一個可以這樣抱着她的男子……
她的耳根都發燙了,坐在搖搖晃晃的繩牀上都有點心緒不寧。杜錦程道:“我也上來。”他一躍而上,可惜,他屁股才捱到繩牀,媛湘忽然整個人往下掉去。她連忙伸手抓杜錦程,他雖然抓住了她的手,卻和她一樣的命運——從繩牀上摔了下去。
兩個人屁股着地,摔得生疼。媛湘望着他,忽然格格格地笑了起來。
杜錦程不禁也笑了。
她笑起來真好看。細白的肌膚,彎彎的眼睛,連眉毛都彎了腰。
他從沒有見過她如此開懷大笑過。媛湘邊笑邊拍着他,“你太重了,把繩牀都給壓斷了。”
他呵呵地笑,“可摔疼沒有?”
“沒。”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就笑個不停。但她就是覺得好笑。笑夠了,她站起來拍了拍裙子,忽然她說,“呀!有一隻箭豬!”
“在哪裡?”‘
“那。”媛湘擡腳就去追。
杜錦程好笑地望着她,“你準備就這麼去追它?你跑得過它麼?”
“試試看不就知道?”媛湘跑了幾步,突然蹲下身子撿石頭,一邊追它一邊扔石頭,嘴裡喊着,“看我砸扁你!”
杜錦程不禁笑了。看來,遊遍山川大地的她,並沒有打過獵。他從背上的箭桶中抽出一隻箭,從和媛湘不同的角度瞄準那隻被媛湘用石頭砸得到處逃竄的劍豬。第一箭,空了。
第二箭,正中箭豬的身體。它倒地抽搐了幾下,便不再動了。
媛湘驚訝地回頭看杜錦程,“好厲害的箭法。”
“謬讚。”:
“謙虛了。”媛湘拍拍手,朝箭豬走去。
杜錦程快步搶到她前面,“可別離它太近。別看它們個子不大,狡猾的很,有時候詐死,臨死還要咬上你一口,報個仇死了心裡也高興。”
“還有這等事。”
杜錦程伸出右手給他看,虎口上一道很深的疤,“上回撿箭豬時被咬了一口,從此長了心眼。”
媛湘點點頭。他們將箭豬放到樹底下,杜錦程去把繩牀綁得更結實些,然後兩人小心翼翼地一起坐了上去。
媛湘仍有些心虛,“不會再摔了吧?”
“同樣的事情,我不讓發生第二次。”他坐在靠着樹幹的另一頭,便雙手枕着頭,靠到樹幹上。
媛湘託着臉看他,“我覺得你挺可疑的。”
“哪兒可疑?”
“我覺得你一點兒不像孤兒,倒像是個出身良好的貴族。”
“哦?”他挑挑眉,“何以見得?”
“你看,就算剛剛抓了箭豬,流了汗,你也乾淨清爽地像剛剛只是在喝美酒一般;你明明是個工匠,氣質卻如同詩人一般;可你又什麼都會,輕功,射箭……”
“哦,”杜錦程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讓你看出來了。其實我是南越國的親王,爲了躲避紛爭,纔到中楚隱居。”
媛湘哭笑不得,“你還真能瞎扯。”
杜錦程摸了摸下巴,十分無辜,“是你說我有貴族氣質的麼。”
“我也就是隨便說說。”
兩人一同呵呵笑了起來。媛湘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氣,又吐出來,“我好久沒有這麼開心了。錦程,謝謝你。”
“希望以後的每一天,你都這麼開心。”
媛湘微微一笑,心裡暖融融的。他們安靜下來,也不覺得氣氛僵凝,他撿了幾根樹枝在削,媛湘則望着銀川瀑布出神。等回過頭,發現他已經削了好幾根樹枝了,便問:“削來做什麼?”
“烤箭豬吃啊。”杜錦程跳下繩牀。
他們將箭豬洗剝乾淨,以尖樹枝叉好,便去撿柴禾搭成小竈,將箭豬放在上面烤。媛湘望着簇簇火光,“真好。我有好多年好多年,沒有這樣吃過了。”
媛湘透過火光,看到杜錦程英俊的臉龐。接觸久一些,她就發現他身上有她父親的影子,一樣的果敢,一樣的讓人有驚喜。他的言語都透露着對她的愛慕之意,也許……她應該嫁給這樣的男子?
他不會讓她風餐露宿,也不至於富有到讓她太過擔心。就外在條件而言,他都是很適合的夫婿人選。
和他在一起,本分老實地經營浣綵樓,生幾個孩子,讓一個家熱鬧起來……
想到那樣的景像,媛湘不禁喜悅。她需要安定,找一個疼愛自己,自己也喜歡的人安定,幸福地生活下去。
“在想什麼?”杜錦程出聲。
“哦。”媛湘回過神來,不禁害羞了,“沒想什麼。”他不曾表達過想和她成親的想法,她怎麼就想得那麼遠了?
杜錦程卻彷彿能猜到幾分。他趁她發呆的空隙也在偷偷地看她。他接觸過的女子不多,媛湘是最讓他印象深刻的一個。她美麗,倔強,也很有自己的主張。偶爾流露出來的調皮可愛,緩和了冷漠的形象;那個下雨的夜裡,他望着她失魂落魄的神情,胸口一陣疼痛。他便知道,這不好。
他愛上不該愛上的人了。
他真的一度以爲他們緣分只到這裡的。出宮的那一天,在香山寺,他們的擁別,他以爲將來再也沒有機會見面。卻沒有想到,命運又將他們牽連在一起。
她無處可去,她不會再回宮了。這對於他來說無疑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不會再錯過這一次。
“好啊!”突然間,有嬉笑的聲音傳來,“把我們甩開,你們偷偷在這裡烤肉吃!”
媛湘順聲看去,原來是小壯和另一個小夥子。
杜錦程暗罵了句,煞風景壞好事的小子們!回去看不收拾你們。“剛打到的箭豬,還沒熟,等會兒一起吃吧。”
小壯說:“你們上來沒多久吧,就抓到箭豬了?嘖嘖,真是美人在側,好運連連啊。不像我,和這個臭小子在一起,出門就摔了個四腳朝天。”
叫董青的小夥子哼道:“自己走路不長眼,也能怪我身上?”
“誰叫你是衰神,誰跟你誰倒黴。”
“你再說我是衰神,我就讓你衰得更徹底些。”
媛湘望着董青,“好像不曾見過他。”
“沒見過,我去置辦貨物,今天才回來的。”他的眼睛像粘在了媛湘身上,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我也沒見過你這麼美的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喂喂,你別看見姑娘就發、春。她可是你未來嫂子。”
“小壯,別口沒遮攔,沒見她在眼前呢嗎?會害羞的。”杜錦程輕斥。
“哦。”小壯吐吐舌。
媛湘假裝沒聽見,和董青說話:“你是從城裡來嗎?”
“對啊。”
“城裡情況何如?”
“什麼情況?”董青問了一句,忽然撓撓頭,“哦,你說天下易主一事。舒定安登位,立即改朝名‘新’,除了進出城門加強警戒之外,沒有別的異常。”
“城門可貼着尋人之類?”媛湘問。
“沒有。皇榜都空着呢。”
杜錦程的目光滑過她的臉,看到她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失望。她希望、期待着誰找她?是她的那個“哥哥”麼?
“不過啊,百姓都在悄悄議論說太子其實沒死,但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新君上位,豈能讓前朝遺孤留下?”
媛湘看了眼杜錦程。幸好,他們都不知道鍾習禹的身份。否則人多口雜,走漏了風聲,他們都會很危險。
“依我看,那太子殺不殺也不是什麼大事。”小壯說,“國家都沒了,他失去了一切,還能有什麼出息什麼作爲?聽說他從前在皇宮裡也不務正業,成天就是聲色犬馬,估計比他那個好色的爹好不了多少。國家交給那樣的人,還不如就讓舒定安做皇帝呢。”
媛湘心裡很想替鍾習禹辯駁,又怕引起他們懷疑。此時把鍾習禹的身份埋藏得越深越好,纔是對他的保護。
鍾習禹不過是年青氣盛,目光還不夠遠大。等他再成熟些,再歷練些,他可以當個很好的君主。可惜,江山易主,他恐怕沒有那麼一天了。
“熟了!”杜錦程輕輕一句話就把他們的話題引走。兩個小夥子爭搶着撕箭豬的肉吃,一時間香氣四溢。
杜錦程撕了些肉給媛湘。雖然不曾添加佐料,但味道卻非常鮮嫩。
“程哥的箭法還是那麼好,”小壯不由讚歎,“我們加起來也比不過你。你是打小就射着箭長大的吧?”
媛湘也望着他。他的身世真的是他說的那樣嗎?被棄的孤兒,被一個老頭兒撿去,撫養長大……
“小時候窮,不學點箭法,哪有肉吃?”
“也沒見我學成了個神箭手。”
“你就學成了個貪吃精。”羅青倪着小壯說。
“你不和我擡杆是不是會死?”
兩個人又拌起嘴來了。杜錦程說:“你們玩吧,我和媛湘先下山了。”
“哎?”小壯不好意思起來,“別別別,你們留下吧,我們走。”
媛湘笑道:“我們來了半天,也該回去了。”
“真的不用我們走?”小壯的眼睛滴溜溜地轉,“連剩下這麼多豬肉也不要啦?”
“留着你自己吃吧。”
“今兒賺大了!”小壯歡呼一聲。
杜錦程不禁好笑。他的目光和媛湘碰在一起。兩人一起走出樹林,媛湘回頭看了看瀑布,杜錦程道:“若是喜歡,過兩天咱們再來。”
“嗯。怪不得他們都喜歡這裡,這是一個既可以安靜,又可以熱鬧的地方。”
下山到分叉路口,往上是山寨,往下是下山通城的路。媛湘怔怔地望着它。杜錦程往下看了看,“怎麼了?”
“在山裡才住了幾天,就有些想回城中去看看了。”媛湘的聲音很輕,“不過我知道現在不合適。”
“你還是記掛家裡的吧?”杜錦程說。
媛湘輕輕地嘆了口氣:“我不記掛‘家裡’,只記掛家裡的幾個人。就是不知道他們記掛不記掛我。”
“等過幾天風聲平息了,我們就回城去。”
媛湘說:“你說他們對鍾習禹的追尋會持續多久?”
“因爲對外聲稱太子已亡,他們就不會出動大批人馬去找鍾習禹。但恐怕派出來的一年半載沒找到他的消息,都不會輕易罷休。”
“哎……”
“別嘆息,那不是你要操心的事。你操的心已經夠多了。”
媛湘說道:“我時常覺得自己矛盾。分明不是該我愁的,我總是發愁。一些想好的事情,到最後總是被推翻。我小的時候從不是這樣的,後來不知怎麼着,就成了現在這樣的個性。”
“因爲你失去了安全的堡壘。環境變化,性格自然也會眼着變化。”
媛湘聳聳肩:“罷了,不去想那些不與我相關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