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一輪紅日從東方的地平線上冉冉升起,下了二十多天的秋雨,終於停歇了。
清晨的第一發炮彈,落在了胎裡峰以東的一個名叫赤巖洞的高地上,那是清軍防線的一個突出部,向前嵌入日軍的防區。炮彈準確無誤地落在了高地前沿的一座堡壘上,這是守軍匆忙搭建的堡壘,僞裝不夠隱蔽,日軍炮兵觀察哨很容易就發現了這個堡壘,並準確引導炮彈。
爆炸的火光與東方的紅日交相輝映。火光中,清軍被炸碎的殘軀與土木碎石在半空中四散開來。
一發接一發炮彈落在了赤巖洞高地上,炙熱的氣浪烘乾了被秋雨打溼的泥土,濃密的硝煙向四周擴散開來,赤巖洞成了一片火海。
緊接着,爆炸聲在胎裡峰南、西南和東北方向同時響起,混成旅團所屬第二聯隊從三個方向,向胎裡峰發起了全面進攻。
赤巖洞側後方的鐵鬆高地上,卻是安安靜靜。原因很簡單,赤巖洞高地突出出防線,日軍必須先拿下赤巖峰,才能向側後高地發起進攻。
一輪炮擊接近尾聲,一箇中隊的日軍步兵從南、東、北三個方向,向赤巖洞高地發起衝鋒。
響起了擡槍的轟響聲,守軍開始還擊,但是,槍聲並不密集,擡槍的槍聲很快就淹沒在了村田式步槍炒豆般的槍聲中。
前後不到二十分鐘,日軍第一波衝鋒就攻上了赤巖洞。
高地上,到處都是燒焦的樹木和清軍殘缺不全的屍體,以及被炸裂的擡槍。
守在赤巖洞高地上一個排四十多名章軍士兵全部陣亡。狹小的高地上,落下了一百多發炮彈,大部分守軍直接死在炮火下,剩下少數士兵頑強抵抗,但無法阻擋日軍的三面圍攻,全部死在了村田式步槍的槍口下。
這個排隸屬於303營,這個營是原來衛汝貴的盛軍改編的。張勳不信任盛軍,把這支部隊放到了陣地最前沿的突出部,直面日軍主力——盛軍打光了,張勳一點也不心痛。
不過,這支曾經向自家兄弟開槍的盛軍部隊,面對日軍的瘋狂進攻,死守不退,戰至最後一人。戰後,周憲章向朝廷上表,爲這支部隊請功,朝廷恩准了周憲章的表章,破天荒地爲這支四十人的排授予巴圖魯稱號,每一位陣亡士兵家屬賞銀五百兩。在這之前,大清國從來沒有以皇帝的名義表彰過普通士兵!
從這個意義上講,張勳的狹隘,成全了這支原本名譽掃地的部隊。
日軍炮火向後延伸,攻上赤巖洞的日軍,馬不停蹄,立即沿着山脊,向赤巖洞以西的鐵鬆高地發起突擊。
鐵鬆高地位於赤巖洞高地側後上方,距離赤巖洞三百米,一道馬鞍形的緩坡山脊與赤巖洞相連。
初戰得勝的日軍士氣高昂,嚎叫着沿着山脊衝向鐵鬆高地,部隊到達馬鞍形的底部,距離高地還有一百五十米的時候,突然,一支上百人的守軍衝出了戰壕,端着刺刀,撲向山脊上的的日軍。
清軍發起了反衝鋒!
自從入朝作戰,還從來沒有一支清軍敢於對日軍發起反衝鋒,清軍從來就是龜縮在陣地上被動防守,打退了敵軍,從不追擊。清軍的不求進取,助長了日本人的氣焰,進攻的日軍部隊,根本就沒有做好對付反衝鋒的戰術和思想準備,一時間亂了陣腳。
第三團團長張勳脫掉了上衣,露出一身黑肉,手裡提着一把鬼頭大刀,如鐵塔一般站在鐵鬆高地頂端,他的身後,是二十多個頭纏紅布的督戰隊隊員,人手一把鬼頭刀,這是張勳從姚喜那裡借來的。
在督戰隊的鬼頭刀下,一個連衝下了高地,連長和張勳一樣,脫掉了上衣,端着一把毛瑟槍,衝在了隊伍的最前面。
山脊上衝鋒的日軍完全沒料到清軍會發起如此兇狠的反衝鋒,被殺了個措手不及,衝在前面的十幾個日軍馬上死在了章軍的槍口下,後面的日軍還沒站穩腳跟,就和章軍拼上了刺刀。章軍居高臨下,攻勢兇猛,二十多個日軍還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就死在了刺刀下。
後面的日軍無法立足,只得向後敗退,章軍死死咬着後退日軍不放,一口氣衝上了赤巖洞,日軍丟下四十多具屍體,退下了赤巖洞高地。
赤巖洞失而復得。
與此同時,胎裡峰南、西南和東北方向的十幾個高地上,章軍與日軍混戰在了一起,槍炮聲喊殺聲響徹胎裡峰。一些高地被日軍攻佔,但很快,就被鄰近高地上的清軍奪了回來,雙方圍繞着一個個高地,展開激烈的爭奪,山坡上屍橫累累,日軍與章軍的屍體縱橫交錯在一起。
炮彈再次落到了赤巖洞上,日軍的炮兵陣地,設在胎裡峰西南方向的叢林裡。每一發炮彈都在叢林裡蕩起陣陣煙塵,引起叢林劇烈地抖動,如同刮過一陣狂風。
赤巖洞上,再次騰起死亡的硝煙,剛剛反攻得手的章軍一個連,被炮火覆蓋。
在炮火的掩護下,日軍再次向赤巖洞發起衝鋒。這一次,日軍的衝鋒沒有那麼順手,守軍沒有被炮火炸暈了頭,大部分官兵憑藉地形,躲開了日軍的炮彈,頑強抵抗。
進攻的日軍不時有人中彈,哀嚎着滾下山坡。日軍補充了進攻部隊,至少有兩百日軍加入到了衝鋒隊形中。三十分鐘後,十幾個日軍衝進了守軍的戰壕,還沒等山腳下觀戰的日軍發起歡呼聲,那十幾個日軍的屍體,就被守軍扔出了戰壕。
赤巖洞高地上,原本一個連一百二十多人,只剩下五十多人,更多的日軍前赴後繼衝上了山頂,守軍終於動搖,放棄陣地,沿着山脊向後奔逃。
赤巖洞高地再次丟失。
奔逃的章軍士兵剛剛跑到鐵鬆高地前沿戰壕,就看見了督戰隊明晃晃的大刀,嚇得怔在了當場。高地上響起一聲爆喝:“退過戰壕者斬!”
同時,鐵鬆高地上,一個排長帶着五十多個士兵,嚎叫着衝過戰壕,向赤巖洞方向衝去。
從赤巖洞上敗退下來的士兵,略一猶豫,跟着這支生力軍衝了回去。
從天亮到午後,赤巖洞高地四次易手。高地四周的山坡上,鋪滿了雙方的屍體。三百八十多名章軍官兵、二百九十多名日軍官兵,死在了赤巖洞,鮮血染紅了岩石和泥土,赤巖洞名副其實!
鐵鬆高地上,督戰隊的鬼頭刀上沒有沾血!沒有一個士兵退過戰壕!
然而,張勳緊握鬼頭刀的手開始發抖。
不管是盛軍還是毅軍出身的士兵,都是前赴後繼視死如歸。張勳甚至開始懷疑,這還是不是他的部隊!
在他記憶裡,不管是他的毅軍還是衛汝貴的盛軍,都沒有這樣的意志力!
炮火再次覆蓋了赤巖洞,日軍發起了第五次進攻。
“我們的野炮呢!爲什麼不發炮!”張勳提着鬼頭刀怪叫。
從開戰到現在,八個小時過去了,擁有五門野炮的炮隊一直在做啞巴。
野炮的火力大大強於山炮,如果野炮參戰,就算不能一舉摧毀日軍的炮兵陣地,也可以給日軍進攻部隊造成極大的殺傷。
然而,不僅是赤巖洞方向,胎裡峰同時打響的個個高地上,守軍都沒有得到炮火支援。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的人都被赤巖洞高地上的慘烈所震撼。誰也沒想起,胎裡峰上,還有五門野炮。
炮火中,駐守在赤巖洞高地上的官兵,再次遭受重大傷亡,一個加強排七十多人,只剩下了四十多人。赤巖洞成了絞肉機。
“他媽的羅鳴芳,這筆帳,老子記着!”張勳咬牙罵道。
戰壕後面,又是一個排長帶着一個整排,挺槍向前,他們將義無反顧地奔向絞肉機。
張勳一把拉住排長的胳膊:“給爺站住!”
排長瞪着血紅的眼睛:“團長,老子的哥哥就在赤巖洞上!”
張勳一擺手:“發號,命令赤巖洞守軍後撤!媽的,赤巖洞,爺不要了!”
司號兵吹響了喇叭,赤巖洞守軍趁着炮火的硝煙還沒有散去,退回到了鐵鬆高地上。
一共有四百五十名官兵衝過了戰壕,只有四十三名回到了戰壕後面。
然而,爲了攻取赤巖洞高地,日軍付出了傷亡六百八十四人的的代價,其中陣亡三百二十人,包括一名少佐參謀長和一名中尉中隊長。
槍炮聲驟停。攻上赤巖洞的日軍沒有馬上進攻鐵鬆高地,他們也被戰爭的慘烈所震撼,一時半會回不過神來。
太陽掛在藍天之上,發出慘白的光芒。
尖銳的鳴叫聲劃破了胎裡峰的天空。
鐵鬆高地上,士兵們下意識地跳進了戰壕,那尖銳的鳴叫聲,是呼嘯而過的炮彈。日軍應該在做進攻前的炮火準備。
只有張勳紋絲不動,發出一聲冷笑:“狗日的羅鳴芳,你他媽的給爺放馬後炮!”
天空劃過的鳴叫聲,與日軍山炮炮彈的鳴叫截然不同。
那是清軍裝備的7.5釐米克虜伯野炮發射出來的炮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