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南撤出官道!”青木源發出了絕望的命令。
第一聯隊在付出四百多人傷亡的代價後,終於衝出了泥潭,回到了出發地,胎裡峰以東。
笨重的舟橋全部丟棄在了官道上的泥潭裡,這些鋼製的舟橋,要麼被炸成了麻花,要麼就在碰撞中完全變形。
變形的舟橋是無法進行對接的!這就意味着,就算把舟橋拖倒了橋川江,它們也不能發揮作用了。
更爲慘重的是,舟橋部隊死傷慘重,兩百多工兵死在炮火下。不少工兵是撲在舟橋上被炸死的——他們表現處傑出的職業精神,與舟橋共存亡!
沒有專業的工兵,也無法搭建舟橋。
……
東林瀑布指揮部,副師長羅鳴芳長長出了一口氣。
忍耐了一天,終於,他的野炮可以發言了!
胎裡峰周邊,章軍控制着二十一個高地。一天的拼殺,十二個高地失守!章軍陣亡達八百多人,其中,最爲慘烈的戰鬥發生在赤巖洞,在那裡,四百多官兵陣亡,佔陣亡總數的一半。
然而,擁有五門野炮的炮隊沒有爲任何一個高地提供炮火支援!
原因很簡單,炮彈不足!羅鳴芳沒有本錢!
總共只有100發炮彈,平均每門野炮只有20發!胎裡峰二十一個高地,平均每個高地連5發炮彈都沒有!這樣的炮火支援,等於是零。
有限的炮彈必須實現價值最大化!
羅鳴芳不僅要用這些炮彈最大限度地殺傷敵軍,更爲重要的是,他要用這些炮彈,實現周憲章的戰略意圖——拖住混成旅團!至少,要拖住混成旅團的主力!
如果混成旅團全力向橋川江衝擊,駐守在橋川江的兩個團,根本阻擋不住他們!那兩個團裝備奇缺,他們絕不是混成旅團的對手。
一旦橋川江防線崩潰,義州就是日軍的囊中之物!只擁有冷兵器的朝鮮團可以死戰,但就算全團戰死,也絕對守不住義州。
爲了這個戰略意圖,羅鳴芳咬着牙,忍耐了整整一天。
赤巖洞的慘烈,十個高地的失守,也沒有讓他動搖!
甚至,他逼迫自己不去正視日軍佈設在山腳下的、撕去了僞裝的山炮陣地!那個炮兵陣地上有十五門山炮,完全暴露在野炮的射程之內,那是一個巨大的誘惑!
但是,他知道,那只是混成旅團炮兵的一小部分。
摧毀那十五門山炮,不足以摧毀混成旅團的所有大炮!而卻要消耗掉他所有的炮彈。
直到混成旅團的大部隊出現在了西南方向的官道上,羅鳴芳看見了舟橋!他才認準了,這是一次機會!也許,這是唯一的機會!
鋼製舟橋是日軍渡江的利器!那是日本人國產的、完全西化的舟橋,它標誌着,日本國的工業生產能力,到達了一個新的高峰。
大清國還沒有舟橋部隊,因爲,大清國的工廠沒有能力生產出這種能在大江上穩固飄浮的鐵舟!
攜帶舟橋的部隊,必然是日軍的精銳主力,因爲,舟橋意味着攻堅!
機會來了,而且,老天爺似乎也在幫忙,道路泥濘,數千日軍連同巨大的舟橋擁擠在爛泥中,緩慢前行。
羅鳴芳吐了一口吐沫,發出了炮擊的口令。
戰果輝煌!
五十發炮彈落進了亂哄哄的日軍羣裡,代表日本工業水平的舟橋成了一堆廢鐵。目測,至少有三百多日軍死在爛泥裡。
這意味着,日軍只能泅渡進攻橋川江了。橋川江壓力驟然減輕。
而更大的可能性是,混成旅團被這突如其來的炮擊所激怒,從而改變作戰部署,將對胎裡峰的圍困,變爲主攻!
這就是說,第三團將面對日軍混成旅團更加瘋狂的進攻!
羅鳴芳的判斷完全正確,他的對手青木源,出於憤怒和無奈,驟然改變了計劃。
原本肩負着強渡橋川江的第一聯隊,混成旅團的主力精銳,改變了方向,擔負起了強攻胎裡峰的任務。
而作爲偏師的第二聯隊,則是連夜向橋川江挺進。他們很快就趕到了江邊,第二天一大早,第二聯隊跳入冰冷的江水中,對橋川江北岸發起了泅渡進攻。
第二聯隊的任務不是攻破橋川江防線,而是牽制橋川江之敵,使其不能增援胎裡峰。
青木源決心一舉拿下胎裡峰,消滅張勳的第三團,爲死在炮火下的日軍官兵和舟橋報仇!
日軍的作戰目標改變了!這個改變,決定了日軍最爲精銳的混成旅團的命運!
……
午夜12時,久違的月亮,終於出現在了天邊上。
清冷的月光下,一條大江,泛起冰冷的銀光。
朝鮮多山,也多河流,甚至,河流比山還多。
周憲章的記憶中,好像來到朝鮮後的每一次行動,都與江水有關。
京城的漢江、平壤的大同江、義州的橋川江,元山的臨津江……
現在,他的身邊,又是一條江。
想起臨津江,周憲章的胸口一陣刺痛。
他想起京城外的小河邊,清澈的河水中,映出姝兒的笑臉:
“姝兒,該補補妝了。”
“不要,我不要!”
“聽話,誰要你長得那麼漂亮!”
“長得漂亮有錯嗎?”
……
姝兒成了一個模糊的影子。周憲章竟然想不起來,那個時候的姝兒究竟是什麼模樣!
他後悔了,不該把一把爛泥糊在姝兒的臉龐上,那張美麗的臉,應該驕傲地高昂起來,勇敢地向這個戰火紛飛的世界發出微笑!
姝兒的微笑不能平息戰火,但是,能夠平息戰火帶來的創傷!
因爲,美麗就是希望!人類可以忍受苦難,但絕不能沒有希望!
希望,是上天送給人類最好的禮物!
然而,在朝鮮,上天收回了他的禮物!
周憲章的眼前,沒有了希望!
周憲章盯着靜靜流淌的江水,平靜的水面上,倒映出周憲章孑然的身影。
深秋的江水平靜而寒冷,連倒映的月光,都透着刺骨的寒意。他的身邊沒有金姝,周憲章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一個身影出現在了倒影裡。
“大哥,這是大寧江,過了大寧江,就是安州地界了,距離安州城還有不到十五公里。”馮國璋來到周憲章的身後,低聲說道。
周憲章轉過身,在他的身後不遠處,師直屬營全體官兵站在亂石叢中,凜冽的秋風帶着江水的潮氣,吹過他們的單衣,一些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但沒有人放鬆手裡的鋼槍。
而直屬營的身後,還有一個營的朝鮮人,他們是第四團樸永烈的部下,他們手裡握着的,是大刀和長矛。
這支部隊是四天前,從義州出發的。一共有兩個營,馮國璋的師直屬營,以及韓令準的401營。
401營全都是東學教徒,他們對周憲章有着雙重敬畏,對日本人有着切齒的仇恨。
部隊出發的時間是在深夜,比章軍主力出發時間提前了半天。部隊先是出義州北門,一路向北,經過德硯、明上裡,然後,掉頭向東,出大安裡,再一路南下,經方硯、清亭裡,繞了一個大圈子,到達大寧江邊。
這個圈子比起義州到安州的官道,足足遠了兩百公里。
周憲章避開了北進的混成旅團,穿插到了混成旅團的身後。
直到現在,日軍對他們的行動毫無察覺。
其實,別說是日軍,就連章軍也不知道他們的師長去了哪裡。
周憲章在賭博!
他要和山縣有朋賭一把!
日本人把安州視爲北進的橋頭堡。
周憲章要拔掉這個橋頭堡!
因爲,在周憲章眼裡,安州是章軍南下的橋頭堡!安州距離平壤一百公里,對於南進部隊而言,同樣是進可攻退可守!
變防守爲進攻!周憲章要攻取安州,對平壤形成攻擊態勢,迫使山縣有朋放棄鴨綠江作戰計劃,從而,不僅保住義州,進而保住安州以北直至鴨綠江的廣大區域。
如此一來,在朝鮮,周憲章就有了廣闊的迴旋餘地。甚至,如果條件允許,他可以在朝鮮建立起一個國中之國!
他將成爲夾在大清國與日本人之間的一個第三種力量!
這是一個賭博!周憲章賭的是,攻克安州並站穩腳跟,而山縣有朋沒有足夠的兵力,或者,沒有足夠的勇氣,對安州發起反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