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津道貫大步走進大殿,坐在龍椅上的皇帝李熙慌忙站起身來,向野津道貫躬身施禮:“司令官閣下,快請入座。”
李熙身材瘦小,面向文弱,那樣子更像是一位弱不禁風的書生,而不是一國的皇帝。
野津道貫邁開大步,走到了李熙的身邊,坐進一張與龍椅平起平坐的椅子裡。
這張椅子是野津道貫的位置,勤政殿上,皇帝和皇后並排坐在龍椅裡,而他們的身邊,就是野津道貫。
這個座次表明,朝鮮的最高統治者,是野津道貫。在日本人眼裡,這個坐席顯示了日本的強大,而在朝鮮人眼裡,這個坐席代表的是無盡的恥辱!
野津道貫向李熙說道:“陛下,我聽說皇后身體有恙?嚴重嗎?”
“昨天晚上偶感風寒,發熱咳嗽,所以沒法出席今天的宴會了。”李熙小心地說道。
野津道貫厲聲喝道:“陛下,這是國宴,滿朝文武都來了。皇后身爲一國之母,即便身體不適,也該抱病前來,豈能如此懶惰,我認爲,她必須出場!”
野津道貫的話,在大殿裡迴響,站在大殿裡的百十號文武大臣,臉色陡變。
不管怎麼說,李熙和閔茲瑛是大韓帝國的皇帝和皇后,在名義上,他們是大韓帝國的最高統治者。野津道貫竟然如此斥責皇帝和皇后,那口氣如同家長在訓斥兒子!這根本就是無視大韓帝國朝廷的存在!
李熙無助地望了望了身後,皇后是否出場,他這個皇帝根本做不了主。日本人沒來的時候,他就不能左右閔茲瑛,日本人來了,他更做不了主。
總理大臣金弘集前出一步,向野津道貫施禮說道:“司令官閣下,皇后身體不適,不能出席宴會,臣替皇后向司令官閣下謝罪。”
野津道貫鼻子一哼,不再言語。
野津道貫擔心的,不是閔茲瑛是否出席宴會,而是閔茲瑛知否還在皇宮裡。
不過,見到金宏集,野津道貫稍稍有些放心。
雖然沒有見到閔茲瑛,但是,閔茲瑛的心腹金弘集在,皇帝也在,料想閔茲瑛不會離開皇宮。
如果此時強行逼迫閔茲瑛出席宴會,必然會引起文武大臣的強烈不滿。野津道貫只好作罷。
宴會正式開始,皇帝李熙端起酒杯,站起身來,面向文武大臣舉杯說道:“衆位愛卿,新年到了,請衆位愛卿舉杯,和朕一起,用這杯清酒,預祝我朝鮮風調雨順,國泰平安。”
金弘集爲首衆臣的紛紛舉杯。
野津道貫冷冷說道:“皇帝陛下,現在的國號應該是大韓帝國。”他注意到了,李熙說的是“朝鮮”而不是“大韓帝國”,這個兒皇帝一輩子渾渾噩噩,在這麼重要的場合,竟然把國號都說錯了,實在是荒唐。
李熙卻是搖頭苦笑:“司令官閣下,朕不能從命!六百年前,我的祖先建立的李氏王國,國號就是朝鮮,我李熙雖然庸弱,可祖宗的名號,豈能隨便更改?”
野津道貫大怒:“朝鮮王國早就不存在了,在日本帝國的幫助下,朝鮮早已經實現了獨立,她現在是大韓帝國!陛下,你不要忘了你現在的位置!”
滿朝大臣一言不發,望着龍椅上的李熙,他們突然發現,往日裡慵懶的李熙,似乎突然變了一個人。他的眼睛裡,竟然透出了奪目的光芒。
李熙一口喝光了杯中酒,輕輕放下酒杯,端坐在龍椅裡,挺起了腰板:“我是一個庸人,缺乏才智,也沒有勇氣,原本不應該坐在這個位置上。可是,我知道,日本人希望我坐在這裡,因爲,有我在,日本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留在朝鮮……”
“陛下,你喝多了!”野津道貫斥道,他也注意到,今天的李熙,像是換了一個人。
“司令官閣下說笑了!”李熙緩緩說道:“我雖然慵懶,但是,我知道一個道理,任何一個民族,都不可能在外族的刺刀下獲得獨立!”
野津道貫猛地站了起來:“皇帝陛下喝醉了!來人,扶陛下到後面休息!”
盧文俊率領七八個特勤科的人,衝上了大殿。
李熙猛地站了起來,仰天大笑:“衆位愛卿,人生不過是一場大醉,只是,我現在酒醒了,可是,很多人還在醉夢中!”
李熙的嘴角,流下了鮮血,身體軟軟地癱倒了下去。
盧文俊一個健步衝到李熙身邊,只見李熙七竅出血,顯然是中了砒霜之毒。
盧文俊大吃一驚:“皇帝中毒了!有人下毒!來人,把皇宮所有人都控制起來!”
李熙的臉上,露出淡淡的微笑:“盧文俊,你就別興師動衆了,毒藥是我自己吃的,沒人給我下毒!”
“你你你要幹什麼?”盧文俊臉色蒼白。
“有些人出賣祖宗,我活着拿他沒辦法,只好變成厲鬼,索他的命!”李熙恨恨地瞪着盧文俊,眼眶裡流出血來。
盧文俊嚇得一聲怪叫,倒退數步。
野津道貫知道大事不好,衝到李熙身邊,急急喝道:“閔茲瑛在哪裡?”
李熙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對不起,司令官閣下,她走了!”
李熙停止了呼吸,臉上帶着嘲諷的微笑。
昨夜子時,接到佔領軍方面舉行國宴的要求後,閔茲瑛就決定連夜出走。她已經得到了密報,李炫慶率領光復軍已經開始行動,從元山向平壤挺進,按照計劃,光復軍一旦佔領平壤,就要建立一個新的朝廷,閔茲瑛將是這個新朝廷的女王。
閔茲瑛很清楚,野津貫道是要以國宴爲藉口,扣押她和所有王公大臣,如此再不走,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然而,日軍和特勤科把皇宮收得如鐵桶一般,閔茲瑛要想脫身,極其困難。
就在這個時候,皇帝李熙出現在了她的寢宮。
閔茲瑛一向看不起李熙,儘管,這個男人是皇帝,也是她的丈夫。在她眼裡,李熙就是一個窩囊廢,窩囊得連上牀的功夫都沒有!閔茲瑛只是出於禮節,勉強和李熙喧寒幾句,然後就催促李熙快走——她現在一門心思想着如何離開皇宮,根本沒心情和李熙囉嗦。
然而,一向唯唯諾諾的李熙卻變得很是倔犟。他沒有離開寢宮,而是平靜地告訴閔茲瑛,周憲章不在臨津江,也不在平壤,他率章軍攻取了旅順!
李熙告訴閔茲瑛,這是一個收復平壤的好機會,他希望閔茲瑛連夜出宮,趕到朝鮮北部,與李炫慶的光復軍匯合,在章軍與日本人在臨津江大戰無暇後顧之際,攻取平壤,建立一個新朝廷,這個朝廷,不是日本人的傀儡,也不是大清國的附庸,而是朝鮮人自己的朝廷!
閔茲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個渾渾噩噩的皇帝,突然變了一個人,變得極有見識極有主見!
李熙甚至爲閔茲瑛安排好了出路,讓她化妝成一個小太監,在皇宮衛隊的幫助下,混出景福宮。李熙告訴她,金弘集已經派人在宮外接應,閔茲瑛一旦出宮,金弘集會派人護送她離開漢城,趕往元山。
閔茲瑛雖然對李熙的安排將信將疑,可她別無選擇。就這樣,閔茲瑛連夜混出了皇宮。
她不知道的是,李熙這個一向被她瞧不起的男人,在安排好這一切的時候,已經下定了必死的決心。
李熙很清楚,一旦閔茲瑛在平壤取得成功,建立起新朝廷,這個新朝廷的合法性,將因爲有漢城朝廷的存在,而大打折扣。因爲,閔茲瑛畢竟是女人,是他的皇后,如果他還活着,皇后變成女王,這是說不過去的。日本人可以以此做文章,宣佈平壤朝廷非法。
所以,天亮後,當宴會就要開始的時候,李熙服下了毒藥,然後,從容走上了勤政殿。
這個一輩子庸庸碌碌的男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實現了一個皇帝的尊嚴!
“皇帝駕崩了!”金弘集匍匐在地,放聲痛哭。
勤政殿上,文武百官齊聲痛哭。
皇帝駕崩,做臣子的是一定要痛哭的,這是規矩,也是一種程序。在歷史上,很多時候,大臣們的痛哭,其實只是一個儀式,與悲痛無關。
然而,今天,在漢城景福宮勤政殿上,滿朝文武百官的痛哭,卻是發自內心的悲憤。
他們親眼見證了皇帝的死亡,也見證了日本人的蠻橫,見證了朝鮮的苦難!
他們的哭聲,是爲了這個皇帝,他用死亡,維護了人的尊嚴!
他們的哭聲,也是爲了這個異族鐵蹄下的國家!
野津道貫怔怔地望着大殿上悲痛欲絕的羣臣,腦子裡一團亂麻。
皇帝死了,皇后出走,漢城政權失去了合法性,日軍在朝鮮的存在,也失去了依據。
“閔茲瑛去了哪裡?”野津道貫喝到。
盧文俊躬身說道:“司令官閣下,下官以爲,她一定是去了平壤。”
“派你的人,去把她抓回來!”
“司令官閣下。”盧文俊說道:“下官以爲,閔茲瑛如果真的去了平壤,倒也不是一件壞事。至少,她不會與章軍合作的!”
野津道貫默默點了點頭:“或許,可以讓拖住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