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府尊一行剛出酒樓,就見左近不遠處淮揚分巡道李康適、沈縣令等人從一處茶館中出來。揚州城的東門到東關碼頭這幾里路斷繁華異常,佈滿酒樓、飯館。
官場上的關係,座師、門生、同房、同年,這是一個體系。同鄉,這又是一個體系。所以,李巡道作爲沈縣令老師的同鄉,關係是相當親近的。不像一般的官場上下級。此時,兩人在一起等候,準備給劉直指送行也是正常。
江府尊琢磨了一會,帶着隨從上前,“見過李廉使。”
李巡道的官名全稱是浙--江按察使司按察僉事(正五品),分巡淮揚道。廉使是按察僉事的別稱。
“江太守許久不見…”李康適五十多歲的年紀,臉上帶着和睦的微笑,與江府尊閒聊。
李巡道在揚州城中一貫存在感很低,現在卻獲得整飭鹽法的權力,心情極佳。李巡道現在同於是多了一個巡鹽御史的官職,成爲揚州官場的旗幟。
兩撥人很快就匯聚到一起。恰巧,隨後來到官道上的沙勝、何師爺、何元龍、賈環幾人看到。
何師爺譏諷道:“看江府尊那模樣!吾未聞四品正堂對五品廉使屈尊之事。”
衆人都是輕笑起來。不能怪何師爺心裡有意見。沙大參提出改革鹽法的事宜,並提供解決方案。按照官場慣例,誰提供的解決方案,自是安排誰來處理實務。但這回朝廷偏偏是讓李巡道來整飭鹽法,廟堂諸公簡直是欺人太甚。
分守道署衙的衆人對截胡的李巡道,一直喜歡和沙大參唱反調的江府尊都很反感。
賈環跟在分守道署衙的隊伍之中,他有舉人功名,是有資格出現在這樣的官面場合。更別說,他還是知名的士(詩)子(人)。賈環看着官道前面的李巡道、江府尊一行,目光最後落在年輕的沈知縣身上。輕輕的搖頭。
官場啊!
何元龍走在賈環的左手邊,看看清朗的天空,輕笑道:“子玉現在是不是有一種被雁啄了眼的感覺?”
他們在沈知縣身上的判斷都失誤了。幾天前,李師爺來請賈環,邀請賈環一起去抓捕鄭文植。大家都以爲是沈知縣是來討好、奉承沙大參。現在看來,多半不是。
估計,沈知縣早就知道李巡道要拿到整飭鹽法的權力的消息。他只是拿賈環做個證人罷了。
賈環就笑,“也沒那麼誇張!”有一句俗語形容看錯人,吃了虧的情況:終日打雁終被雁啄瞎了眼。但他的位置還沒到“終日打雁”這個高度。
當然,確實是看錯沈知縣了。給沈知縣晃點了。
官場之上誰都不是庸人吶,都有兩把刷子、做官的訣竅。比如這揚州城內,低調的李巡道,技術型官僚楊運使,傲氣的江府尊,還有如今聲名鵲起的沈知縣。
同樣的,沙大參也不是庸人!
…
…
揚州的官員們集體爲劉巡按送行。楊運使、費同知等人都係數到場。而揚州城內的縉紳們也派出了代表。而代表之中最爲顯眼的便是三大鹽商:汪鶴亭、鄭元鑑、馬均泰。
碼頭前,劉巡按的儀仗停下來。劉巡按下了轎子,環視着來送行將碼頭、官道佔滿的人羣。揚聲客氣了幾句。
揚州官場之首李巡道上前敬酒。
官面上的交際,鹽商們都是沒有資格參與的。鄭元鑑站在人羣裡,圓圓的臉,很精明的商人模樣。此時,他目光看着長江裡的船隻,淡淡的道:“汪兄,你好大的手筆啊。不過,我鄭某人的私鹽渠道不是那麼好吞的。倒是要請你轉告下那位小朋友做事不要太張揚。”
沈知縣查陳年舊案,涉及到鄭家的鹽丁。其走私私鹽的渠道被曝光了一部分。但是這些事情,在揚州城內沒有人會公開談論。都是心照不宣。因爲,走私私鹽,是殺頭的罪名。而揚州城內,大小鹽商,沒有誰是不走私私鹽的。
鄭元鑑的目光落在賈環身上。他事後得知,沈知縣抄家時,賈環在場。來看我鄭家的笑話的是吧?
汪鶴亭五十多歲,身寬體胖,外面穿着名貴的綢緞衣衫,笑呵呵的道:“鄭兄,這話我可聽不懂啊。”
他當然也想要鄭家的私鹽渠道。大鹽商,不僅僅是要看在綱冊上有多少窩本,還要掂量掂量販賣私鹽的量。
“蕭幼安和賈環交往密切,這誰不知道?”鄭元鑑冷哼一聲。蕭幼安和汪家關係極好。沈知縣能如此順利的拿下他兒子,罪名、案卷都訂得死死的。這和汪鶴亭絕對脫不了關係。
鄭、汪兩人說話的時候,周邊的小鹽商們都挪開幾步。這種大佬級別的鬥爭,他們攙和不起。
另一位大鹽商馬均泰調解道:“汪兄,鄭兄,和氣生財。和氣生財。”
鄭元鑑譏諷的笑一笑,道:“我當然是想和氣生財。汪兄,犬子不成器,我已經去求了李巡道,過幾日就會放出來。希望,不要出什麼差錯。”
汪鶴亭微怔,隨即笑了笑。
心裡卻是嘆口氣,沒辦法啊!他投資在沙大參身上,誰又曾料到沙大參竟然沒有拿到整飭鹽法的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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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頭前,官面上的文章、流程走完,劉巡按坐船離開揚州府前往淮安府巡視。
衆多官員、縉紳還沒有完全散場時,突然一名欽差的先導官快馬來報,“欽差大人已至城南鈔關門。”
李巡道當仁不讓的接過帖子,高聲道:“諸位隨本官前往城南迎接朝廷欽差。”
揚州地處京杭大運河與長江交匯的要衝之地。運河從揚州城東面和南面繞城而過。在揚州城的東、南兩個方向幾十裡內,密佈着很多河港碼頭。由運河入城的城門便是東城的利津門(東關)和南城的鈔關門(挹江門)。
一行人從城東轉道城南。隊伍中有不少屬官、雜官們已經在猜測,“先抵達城南,莫非欽差大人是從南--京而來?”
“十有八-九。不然就恰巧在東關碼頭這裡遇到了。”
“呵,不知道朝廷又派欽差來揚州所爲何事?”
“確實有點蹊蹺。城中大局已定,接下來便是鹽商爭奪總商名額的事情。這個時候朝廷難道會派員來指定總商數額?”
賈環跟着隊伍順流坐船前往城南,約半個時辰後,一行近百人在城南迎着欽差。欽差老大人約六十多歲的年紀,身穿紅色的官袍,補子上繡着錦雞的圖案。賈環對國朝的官制已經有相當的瞭解:南--京來的二品大員。
從欽差的規格來看,是要宣佈一件大事。
人羣中騷動起來,議論紛紛。賈環心裡一動,微微一笑。他知道怎麼回事了。
欽差在官員們的簇擁下入了城,就近抵達江都縣的縣衙宣佈朝廷的諭令:升沙勝爲兵部右侍郎(正三品),巡撫淮揚鳳廬等處地方,督理營田,提督軍務,總理整飭鹽法事。
江都縣縣衙的庭院之中,跪在地上接受諭令的官員們一片寂靜,悄然無聲。只剩下南京來的老大人:南京左都御史張總憲宣旨的聲音。由翰林學士們起草的詔書詞章華美,讀起來朗朗上口。但所有人都只聽到四個字:淮揚巡撫!
加了兵部右侍郎的淮揚巡撫啊!
所有官員都懵逼!這是什麼情況?朝廷竟然毫無徵兆的升沙大參爲淮揚巡撫。
雖然從三品到正三品只有一級,但這可不僅僅是官升一級,權力範圍可以用膨脹來形容,聽一聽詔書上的詞語就知道:督理營田,提督軍務,總理整飭鹽法事。
總理整飭鹽法事!
領頭跪着的李巡道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也就是說,他現在是沙勝的下屬。
張左都御史宣佈完朝廷的諭令之後,笑着將詔書遞給站起來的沙勝,“望沙大人不負朝廷厚望。”
沙勝肅容道:“本官一定不負朝廷所託。”
張左都御史笑着點頭。朝廷的任命他也是極爲奇怪,之前一點風聲都沒有。他雖然爲正二品的南京左都御史,但是這個職位的權責還沒有沙勝大。
看來,國朝官場之中又出了一位重臣啊!
…
…
十月六日上午的場面的轉折太過於戲劇化。淮揚分巡道李康適這揚州官場的旗幟還沒打上幾天就倒了。毫無疑問,淮揚巡撫纔是此時的揚州官場之首。
但中午爲張左都御史設的酒宴上,揚州官場中的衆人就已經調整過來,接受事實。
酒宴設在淮揚分守道署衙中。揚州府的官員們匯聚一堂。賈環與何師爺在沙先生身側。目睹着這一盛況。
酒宴採取的是常見的分桌制,有教坊司的官妓歌舞助興。酒過三巡,李巡道起身敬酒道:“下官今日儹越之處,請撫臺老大人見諒。”
沙勝點點頭,“無妨。”
看到這一幕,沈知縣心中充滿了苦澀。風雲突變啊!誰能告訴他這是爲什麼?他與李巡道合作,虛晃了沙撫臺一次,這可是在心裡留了刺的。但是,他當時只是想把事情辦好,辦完善。
楊運使一臉的苦笑,他彈劾沙勝不成,反倒對方成了他的上級,敬酒道:“下官前日誤解撫臺之意,還請撫臺海涵。改革鹽法總商制一事,我鹽運司無條件配合撫臺。”
沙勝安撫道:“都是爲朝廷做事。”
揚州知府江府尊一臉糾結的看着酒杯。他在揚州城內沒少說沙撫臺的壞話,這場面該怎麼圓?
衛師爺以目視江知府,催促他趕緊認錯。今天揚州的大小官員都在,認了錯,沙撫臺要是還揪着不放,官場之上一個“心胸狹窄”的評語肯定跑不了。
江府尊一咬牙,端起酒杯。
…
...
江府尊怎麼認錯低頭的,賈環並不知道。此時,他已經到分守道署衙的外面,蕭幼安、黃秀才幾人在河邊的楊樹下等着。
何師爺送了賈環出來,一臉的感嘆,“子玉非得現在走?不能晚幾天,鹽法的制度事宜還要你參贊。”
賈環微微一笑,向何師爺行禮,道:“由何先生你們幫助沙先生拾遺參贊,不會有大問題。還請何先生代我向沙先生告辭。我回金陵了。”說着,灑脫的離開。
看着消失在河道上的輕舟,少年的背影,正午的冬日融融,河水潺潺。此情此景,何師爺悠悠一嘆。
接下來,任重而道遠。
因爲,東翁向朝廷許諾能追繳、補齊五十萬兩白銀的虧空鹽課,並保證此後不再拖欠。所以纔有這個官職。這自然是子玉的主意。奏章早就送上去。今天恰好有一個時間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