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家算什麼?在老朱的眼裡,或許連個屁都不是。可他們就敢兼併幾千畝的土地,手下幾百戶佃農。
若是讓他們成功打着黃觀的旗號,四處兼併,弄到上萬畝的土地,也不是難事。而且他們還能不用納賦,不用服役,甚至連他們的佃戶也不用交人丁稅!
開什麼玩笑?
一個許家就能黑掉這麼多,假如有千萬個許家,大明的江山,還不被這些螞蟻啃光了?
比許家還有勢力的,絕不在少數,眼前這幾個傢伙,就是如此!
老湯跪在了地上,戰戰兢兢道:“老臣家中只有奴僕二百七十五人,陛下若是不信,可派人查驗,多一個,老臣情願伏誅!”
朱元璋眉頭緊皺,在場的其他人也頗爲驚訝。
湯和可是信國公,陛下的發小,勳貴當中的佼佼者,他的奴僕怎麼會這麼少?
“啓奏陛下,老臣只有陛下賜的五百人,其中有二百人被逆臣李善長借走。剩下的人當中,陸續老病死去了一些,臣絕不敢欺瞞陛下,請陛下明察!”
老朱盯着湯和,微微頷首。
不愧是自己最信任的老兄弟,沒讓朕失望!
老朱親手把湯和攙起來,“你也一把年紀了,別動不動就跪啊跪的。朕還會因爲這點事情,責怪你不成?”
湯和晃着大腦袋,感動道:“陛下厚愛,老臣可不能忘恩負義,除了陛下恩賜,老臣多取了一分一毫,就把這手給剁了!陛下恩重如山,有些王八羔子不知足,殺了他們也活該!”
老朱欣然大笑,啥也別說了,還是老湯瞭解他。
看着這對君臣的樣子,柳淳暗暗感嘆,怪不得湯和能活到最後呢!這傢伙真是有兩下子,至少在討朱元璋歡心這件事情上,柳淳怕是一輩子也趕不上了。
老朱又把目光轉向了蔣瓛。
“你呢?家裡又有多少僕人?”
“沒有!”
“哦?當真沒有?”
“臣不敢欺君,的確一個沒有,臣家中只有老母和糟糠之妻,她們靠着縫補洗涮,維持家用!”蔣瓛乾脆答道。
有人或許會覺得蔣瓛在撒謊,還真不是!
他是有名的酷吏,所謂酷吏,基本上都非常清廉,如果立身不正,早就被幹掉了,根本沒有成爲酷吏的機會。
上一任指揮使毛驤就是因爲做事不小心,貪了錢財,讓人抓住了把柄,才丟了性命。
蔣瓛吸取教訓,他從來不貪不佔,大明的俸祿低,京城花銷又大,可他情願意讓老母織布,妻子刺繡,換點微薄的收入,填補家用,也絕不拿一分錢不該拿的。
要是去蔣瓛的家,就能明白一個詞……家徒四壁!
老朱問了這兩個,其實心裡都有數,他真正在乎的是柳淳!
“臭小子,你家那麼多產業,你小子豢養了多少奴僕?還不從實招來!”
柳淳無奈苦笑,“陛下,臣能說跟蔣大人一樣,一個都沒有嗎?”
蔣瓛哂笑,你跟我一樣,騙鬼吧!
“柳經歷,你知道什麼是欺君之罪嗎?”
柳淳冷笑,別以爲你是我爹的上司,小爺就會怕你!
“我的確沒有任何奴僕,手上也沒有一張賣身契!”
“不可能!”蔣瓛斷然道:“大寧冶鐵廠足有上千人,他們難道不是你的僕人嗎?”
“笑話!”柳淳搖頭道:“他們是冶鐵廠的工匠,還有人拿着冶鐵廠的股份。每個人都按照規矩,繳納丁稅,蔣大人,你覺得他們算奴僕嗎?”
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朱標終於開口了。
“咳咳……那個,孤手裡也有鋼鐵廠的股份,孤總不算柳淳的奴僕吧?”
一句話,差點把蔣瓛懟個跟頭,他哪來的膽,跟太子叫板啊,柳淳這小子還真得太子的歡心,蔣瓛無計可施。
老朱沉吟着,瞧了瞧三位臣子。
“好,就算你們都有理,沒有佔朕的便宜。那朕問你們,像許家這樣的豪強,是多還是少?”
三個人互相看了看,異口同聲道:“多!很多!”
“那你們有什麼辦法?”
湯和想了想,試探道:“可以遷豪強到鳳陽!”
蔣瓛的主張就比較乾淨利落了。
“殺!凡是兼併田地,皆殺之!”
這倆辦法半點都不新鮮,老朱一直都在用。
可問題是,不管怎麼殺,怎麼抑制,始終都有人兼併土地,而且還愈演愈烈,就像貪官一樣,殺不乾淨!
老朱很糾結,也很無奈,他負着手,來回踱步,煩躁的腳步,煩躁的心緒……“柳淳!”老朱突然斷喝一聲,嚇得柳淳一哆嗦。
“你小子怎麼不說話?”
柳淳遲疑了一下,“臣怕陛下不悅,還是不要……”
“你少給朕裝蒜!你讓朕生氣的時候還少了?今天是朕請你們過來,坐而論道。有什麼話,全都說出來。”
柳淳吸了口氣,“陛下,若是讓臣講,應該全面檢討徵稅的辦法。”
頓了頓,發現老朱似乎沒生氣,柳淳膽子大了起來。
“歷朝歷代,都徵兩大種稅,其一是丁口稅,其二是田產稅。在立國之初,因爲奉行均田,幾乎每家都有土地,這時候徵這兩種稅,固然很容易。可一旦天下太平,百姓之間的差別就出現了。”
“有人像許家這樣,魚肉鄉里,欺壓良善,聚斂財富。也有人肯出汗,能幹活,運氣也好,漸漸有了積攢。還有人,因爲天賦好,能讀書,考取功名,可以免除賦稅徭役……總而言之,情況越來越複雜,人丁稅普遍徵收,對窮苦人很不公平。而另一方面呢,因爲免賦的存在,又造成土地兼併,這兩樣稅,都會不可避免地減少。”
“稅收少了,可國家的開支卻是與日俱增,根本減不下來,長此以往,國庫也就必然空虛……”
柳淳的這番總結,堪稱鞭辟入裡,切中要害。
但問題是,要怎麼辦才行?
“陛下,臣以爲,真正要做的是實現稅賦的公平。納稅只應該有一個標準,那就是有錢人多交稅,窮人少交稅,甚至不交稅!”
朱元璋眉頭緊皺,其他幾個人也是默然沉思,改革稅法,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柳淳,按你的說法,丁稅要廢掉了?”朱元璋沉吟道:“那缺口怎麼辦?虧空怎麼補?”
“陛下,其實也很簡單,從商稅下手,以臣的看法,可以用十年時間,逐步廢除人丁稅,與此同時,分批加徵商稅。在保證國庫充實的前提下,實現稅賦改革!”
柳淳朗聲道:“陛下,雖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既然是陛下的臣民,就應該繳納稅賦。可一個人並不能憑空創造財富,他必須擁有土地,或者做工買賣,才能賺錢。朝廷對單純的人丁徵稅,很容易造成稅賦的不公平。土地有產出,繳納田賦,做工賺錢,繳納所得稅,買賣做成了,收取交易稅。一句話,有資金商品的流動,才進行收稅!這樣才能讓稅賦公平!”
“陛下,臣以爲治國不能單純鋤強,還應該扶弱!”
老朱思忖道:“怎麼講?”
“改革稅賦之後,像許家這樣的,納稅就會增加許多,國庫充盈之後,每年拿出一些錢,幫助各地辦學,讓更多人有機會讀書,長見識。很多人甘心成爲佃戶,充當別人的奴僕,說到底,一是生活所迫,再有,也是他們見識淺薄,只貪圖一時填飽肚子,絲毫沒有想過以後,失去了戶口,變成了奴僕,便要世世代代,受人支配,永遠無法改變命運,過上好日子。”
老朱若有所思。
的確,免賦免役,兼併土地,這是歷代都存在的弊端。他辛辛苦苦打造的大明朝,整個財稅體系,歷經二十多年,也不可避免出現了漏洞。
現在朱元璋最恨的人就是掛在城外的李善長!
或許當年有柳淳這樣的人才在身邊,他制定稅收的時候,會考慮更長遠,制定的辦法更周密。
奈何,他身邊只有個私信作祟的李善長!把他剝皮楦草,算是便宜了!
朱元璋切齒咬牙,恨不得李善長活過來,再扒一次皮!很多東西施行了二十年,想要重新調整,已經不容易了。但好在朱元璋是個超級勤奮的皇帝,而且他又有老黃牛的精神,恨不得把兒孫後代的活兒都給幹完了。
“改,一定要改!”
老朱定了調子。
柳淳鬆了口氣,可哪裡知道,老朱的下一句話,讓他又鬱悶了。
“但要從哪裡下手,朕一時還沒有想好!柳淳,這事情既然是你提出來的,那你就給朕上個條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