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孤不能說!”
朱標搖頭,斷然拒絕。
柳淳不解,他覺得或許朱標沒想清楚,便低聲道:“殿下,這些人攀誣皇子,其心可誅,理當殺之,以儆效尤!”
突然,朱標猛地擡頭,用犀利的目光,盯着柳淳,彷彿要把這個年輕人穿透一般!
“柳淳,你說什麼?”朱標一字一頓道。
柳淳坦然一笑,“殿下,有人想要誣陷藩王,離間天家骨肉,還不該死嗎?諸位藩王在去歲萬壽盛典,悉數入京朝賀拜壽,他們個個都是賢王,忠心正直,斷然沒有欺凌百姓,胡作非爲。當然,潭王是一個例外,可他已經知道過錯,死在了烈焰之中,難道還不夠嗎?”
“那些繼續誣陷皇子的人,到底是何等奸佞,如此歹毒陰險,還請殿下告知,臣願意立刻斬殺!”
柳淳說得義正詞嚴,可朱標的目光卻是越來越驚訝,完全不相信,這是柳淳能說出來的!
“你不用替魯王、齊王他們遮掩,我的弟弟什麼樣子,我心裡有數!”
朱元璋總體來看,還是教子有方的,個個皇子都有些本事,但什麼多了,都會亂七八糟,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何況老朱生了二十六個!
在諸位藩王裡面,燕王、周王,這算是好的,但是魯王,齊王,包括晉王和秦王,那就不好說了。
尤其是魯王,這傢伙不知道搭錯了哪個弦,天天沉溺煉丹,還要修一個長生不老出來。
這傢伙光是自己修煉也就算了,他還把成果送給了幾位弟兄,周王因爲喜歡醫學,魯王送給他兩大盒金燦燦的丹藥。
周王盯着看了三天,沒敢吃,全送給柳淳了。
氣得柳淳拿金丹扔周王!
你丫的也太壞了,自己怕死,幹嘛送給我?
周王也挺委屈的,誰說就一定是害人的,沒準還能長生不老呢!柳淳心說能長生不老,你就不送給我了。
他也不廢話,直接抓了一窩雞,把金丹碾碎,餵給了它們……十天之後,周王徹底斷了長生不老的念頭。
修不成的!
他這麼想,可不代表魯王也這麼想,那位是打算一條道跑到黑了。煉丹可不是普通的愛好,光是各種珍貴的藥材,就價值不菲,什麼九色靈芝,千年首烏,萬年雪蓮……全都往紫銅的丹爐裡面扔,那不是煉丹,而是燒錢,實實在在燒錢!
朱標也知道魯王的愛好,平時沒少勸誡,可他的話魯王根本不聽,依舊我行我素。
如今到底有人把事情捅出來,讓我怎麼保你們啊?
朱標這幾天憔悴了這麼多,也跟發愁有關係。
可柳淳卻不這麼看!
“殿下,諸王是清白的,殿下何必懷疑自己的弟弟,反而縱容奸佞之臣?”
“他們不是!”朱標突然拔高了聲音。
這時候一直沒出事的藍玉突然站起來,走到了朱標的近前,伏身低聲道:“殿下,諸王的確是清白的!”
朱標斜眼盯着藍玉,彷彿不敢置信。
要知道一直以來,藍玉都很厭惡手握重權的藩王,他還幾次跟朱棣衝突,平時對其他藩王也多有微詞,怎麼這一會兒替諸王說話了?
“樑國公,他們爲非作歹,怎麼是清白的!”
藍玉沒有接話,而是嘆道:“殿下,臣領兵幾十年,經過的大戰也算不少了。所謂慈不掌兵,明知道前面是個陷阱,可大軍必須過去,怎麼辦?派人去當先遣隊,去了,就沒幾個能活着回來。有的時候,困守孤城的將士,前來求援,明明沒有援兵,卻還要告訴他們,援兵立刻到,要他們戰鬥到最後的一兵一卒!”
藍玉苦笑着搖了搖頭,“這些年了,多少老兄弟,哪怕到死,都不知道我在騙他們!或許他們也清楚,可沒有別的辦法!不死戰,他們的家人就會死,戰死了,家人反而能過的更好!”
“殿下,軍中之事,和朝廷之事,雖然不同,卻有想通的地方。潭王之死,已經足夠了!”
也不知道是《三國演義》真的有提升智力的作用,還是藍玉開竅了,反正他的這番話,切中要害。
宗室子弟,皇子藩王,要不要處置?
當然要處置,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可問題是能不能一追到底,一個都不放過?
當然不行了!
別忘了這還是老朱家的江山。
試問哪個當爹的,能心腸狠到連着殺死幾個兒子,而面不改色的?朱元璋雖然鐵面但也絕非無情之人。
凡事都有一個度,一個潭王,已經足夠立威,表明變法的態度。接下來只要加強約束諸王,也就是了。
若是有那位藩王,繼續作死,那沒有客氣,該動手就動手。
就目前來看,確實是夠了。
朱標眉頭深鎖,他稍微思索,也明白了柳淳和藍玉的意思,說白了,就是要包庇諸王。
“身爲兄長,弟弟們的過錯,我還是清楚的,都怪我這個當哥哥的沒約束好。可讓我去追究他們的死罪,我也做不到。”
柳淳點頭,別說朱標,換成他也做不到。
可接下來的話,卻讓柳淳大爲意外。
“但是!”朱標聲音拔高,“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不能處置自己的弟弟,可我也不能處置仗義執言的忠貞之士!他們直言諸王的過錯,並沒有罪過,如何處置他們?假如把他們都殺了,我大明朝還有敢說話的臣子嗎?”
啊!
柳淳吸了口氣,他倒不是被朱標的高論嚇到,而是無奈,灰心。
藍玉在旁邊五官糾結,不停轉圈,他覺得朱標的話也有問題,但是卻不知道如何反駁,只是乾着急。
柳淳張了張嘴,似乎想說,可最後還是一聲長嘆。
告辭,轉身直接離去。
柳淳剛出來,藍玉就追了上來。
“小子,你是不是想說什麼,告訴我啊!”藍玉急壞了,“殿下這樣優柔寡斷,瞻前顧後,不行,真的不行的!”
柳淳頓住了腳步,“樑國公,殿下不是瞻前顧後,不是優柔寡斷,而是分不清重點!”
“重點?”
“嗯!”柳淳長嘆道:“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推動變法,是建立新的財稅體系。這纔是重中之重!反對新的財稅體系的主力來自士紳官僚,並非宗室子弟!潭王之死,已經可以杜悠悠之口,接下來就該對文官下手!滅他們的威風,推動變法。這事情本來就沒有是非對錯,只是站得角度不同罷了,誰知殿下如此遲疑,我,我怕是打錯了算盤!”
面對藍玉,柳淳還真沒有保留,說的全是肺腑之言。
一個君王的政令,的確不是看是非對錯,而且是非對錯也不重要……就拿老朱來說,他狠狠收拾功臣,打壓豪強,動不動就殺了,衙門外面,人皮枕頭掛了一堆……殘忍,無情,歷代的史學家,文化人,都罵老朱。
但是不能否認,老朱的作爲,是把利益的天平,向普通百姓傾斜。所以纔有了國泰民安,洪武盛世。
而朱標呢?
他似乎分不清楚這些,也或許他有別的想法。
他要做個好哥哥,所以不能追究自己的弟弟,他要做個好儲君,所以他不能對文官下手……但問題是,誰都不捨得下手,那老百姓怎麼辦?財政的弊端怎麼彌補,難道可以視而不見嗎?
柳淳搖了搖頭,他曾經對朱標寄予厚望,也覺得跟一個寬厚溫和的老闆,比起跟雄才大略的朱老四,舒服多了。他纔會不停向朱標靠攏,幫着朱標籌謀。
他甚至想到了,朱標性格溫和,推動不了大的改革,所以柳淳拼命給朱元璋建議,老朱也很配合,主動承擔起父親的責任,甩開膀子,要替朱標鋪路。
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朱標自己遲疑了。
這是什麼鬼啊?
我們給你擡轎子,你只管坐上去就是了,可你居然不樂意,那我們是爲了誰啊?
柳淳從房間裡出來,沒有多話,也是心中不快,來了小脾氣。
藍玉很理解柳淳的心情,說實話,他也不高興了,可又能怎麼辦呢?太子畢竟是他的晚輩!
藍玉咬了咬牙,伸手拍拍柳淳的肩頭,“行了,你去跟新月四處瞧瞧,觀賞一下風光,我去跟殿下說。”
藍玉扭頭,返回了客廳。
此刻朱標坐在那裡,兩眼空洞地望着前方,顯得落寞無助。
“殿下,柳淳有治國之才,老臣一直想讓他給殿下效力的。”言下之意,我費了好大力氣拉來的人,你也太不給面子了。
朱標突然嘆了口氣,“樑國公,你覺得該如何治理一個國家?”
藍玉茫然,“我說不好!”
朱標低着頭,緩緩道:“母后在臨終的時候給我講,父皇性子急躁,手段殘忍,不留情面。我若是繼承了皇位,應該反其道而行之。作爲兄長,要跟弟弟們相處和睦,身爲君王,要跟臣子坦誠相待。”
“國家有窮有富,但歸根到底,要看人心齊不齊,貿然變法,而且以殺戮推動新法,弄得天家骨肉離散父子相殘,兄弟反目,臣子離心離德……樑國公,你說這麼大的代價,值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