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淳的這番表態,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可是在很多人聽來,卻格外刺耳。因爲即世家大族之後,柳淳又把手伸向了普通的宗族,甚至是一些稍大的家族,要把他們徹底摧毀!
變法不斷深入,皇權不斷伸向基層,殘酷的現實,已經直逼太多人的心理防線了,不能再這麼下去了,一定要阻止!
練子寧,你丫的是個死人嗎?
從辯論一開始,你就節節敗退,完全被柳淳牽着走,你可是榜眼啊,給力點!
就在千呼萬喚之中,練子寧終於站了出來。
他躬身道:“啓奏陛下,臣方纔與柳大人對談此案,臣有一點心得體會,不知道能否說一說?”
朱棣含笑,“但講無妨。”
“多謝陛下,方纔柳大人提到十六歲成丁,臣以爲這個提法非常好。父母都希望子女成家立業,百姓也常說三十而立。事實上用不了這麼大的歲數,基本上成親生子,一個人就該替自己負責,該選擇什麼樣的路,應該有自己的主算。”
“臣覺得以十六歲爲限,朝廷應該鼓勵年輕人在適當年齡之後,單獨組成家庭……如此,他們才能更好的爲自己做主……”練子寧擡起頭,迎着朱棣的目光,順便用眼角掃了一下柳淳,而後才道:“這是臣的一點淺見,不知道陛下,還有柳大人,是如何看待的?”
還能怎麼看,簡直高興壞了!
這話實在是說到了朱棣和柳淳的心坎上。
他們費了好大力氣,對着宗法開戰,究竟是爲了什麼,還不是想把勞動力從農業轉移到工業上來。
衆所周知,農業的產出不多,而且受天災氣候影響很大,因此爲了自保,人們自然而然,會結成家族,宗族,靠着血緣地域作爲紐帶,結成一個個的團隊,來抗擊風險。
這就有點像狼成羣結隊,一起狩獵生存一樣。每一隻狼都有自己的地位,要遵守狼羣的法則,農村鄉土社會的法則就是宗法,而宗法制度的核心必定是維護大家族,通過各種手段,把人牢牢拴在本地,防止逃跑。
偏偏工商業發展,需要大量的勞動力,能夠自由出賣勞力的青壯年。
在推行均田之後,城裡就不同程度出現了用工荒。一面是原來的流民返回了老家,一面是受鄉土觀念束縛,新的勞動力不願意背井離鄉,與此同時,海外的大門敞開了,市場擴大,工業需要瘋狂擴張,必須要有足夠的勞動力填補……
當站在這個高度上,就能看清楚,從朝廷到社會,大傢伙爭論的是什麼。
鼓勵年輕人獨立門戶,成立小家庭,失去了宗族庇護,他們必須想辦法多賺錢,才能養家餬口。
田地的產出有限,又逼着他們不得不走出家門,進入城市。
而且家庭變小了,管理,徵稅,執法,各種難度也會隨之下降,朝廷的觸角才能直接伸到每一個人……簡單說吧,就是要把原有社會結構徹底打散,變成最基本的三口之家,五口之家,然後再根據工業社會的需要,進行重新組合。
同樣的碳原子,改變了結構之後,就能從柔軟的石墨變成堅硬的鑽石,從農業社會走向工業社會,也是這個道理。
朱棣又不是閒着沒事幹的傻子,豈會單純爲了一個案子費心思,他是要藉着這個案子,繼續推動變法,讓變法真正落實下去。
“練先生見識高明,正正和朕意啊!”朱棣笑呵呵道:“柳淳,你覺得如何呢?”
柳淳笑道:“陛下聖明,練大人睿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乃是天下臣民之主,每一個百姓都要服從國法,這中間不應該有任何東西,凌駕法令之上。包括所謂的宗族血緣!”
在場這麼多人,誰聽不明白柳淳的意思,你丫的也真是狂妄啊!秦始皇的大一統最多做到了書同文,車同軌,你居然要用國法管理每一個人,凌駕一切之上,說你狂妄,都是客氣的。
難道這朝廷上下,就沒有正義之士,能夠站出來,反對柳淳嗎?
不能看着他把幾千年的規矩,摧毀殆盡啊!
快點,誰能當這個勇士啊!
無數人都在心中吶喊,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
什麼叫做大勢所趨,這就是!
柳淳的門下弟子回京了一大堆,再加上一個不要臉的練子寧,實在是擋不住啊……
見沒人說話,朱棣終於哈哈大笑,心中暢快。經過這麼長時間的折騰,整個文官體系,至少是被他壓服了,當真應該浮一大白,只可惜眼前無酒,不能開懷暢飲。
“練子寧,朕任命你爲戶部尚書,與鬱新同領戶部,他主管財賦,你則是全力以赴,清理丁口,針對下面私設刑堂,隨意處罰囚禁百姓的行爲,要嚴懲不貸。尤其是那些長期霸佔村社,爲所欲爲的土皇帝,更要以雷霆萬鈞之勢,給予嚴懲,朕深知先生之才,必定不會讓朕失望!”
一下子就成了戶部尚書,練子寧手指微微顫抖。
自從他投降朱棣以來,名聲狼藉,昔日的那些人早就不帶着他玩了,偌大的朝堂,他孤零零一個,什麼都沒有,這個滋味真是不好受啊!
如今又能抓住權力,練子寧怎麼會放手。
“陛下!”
他雙膝跪倒,激動地渾身戰慄,聲音顫抖,“臣銘刻肺腑,願意爲陛下肝腦塗地,報答天恩!”
朱棣欣然,又下旨賜練子寧鬥牛服,當真是君臣相得,其樂融融。
看到了這裡,羣臣都明白了,又一項影響深遠的變法,就這麼輕易被推動了。
不得不說,朱棣和柳淳真是把握時機的高手,如果單純在朝堂提出,肯定會遭到無數人的反對。
但是現在地方官吏進京,他們纔是最厭惡宗法家族的一羣人。
一個最基本的道理,唯有家族被徹底打散,才能方便徵稅,稅收又是地方官最在乎的東西,有這些人在,誰跳出來反對,還不被他們撕碎了。
……
一場盛況空前的御審結束了,事實上幾乎沒有誰記得,這個案子真正的起因是謝家祖孫,他們只是在唏噓感嘆,往後還要有多少變化會冒出來。
小小的于謙繃着臉,顯得若有所思。
“師父,弟子想不通,爲什麼這個案子,不能就事論事?弟子覺得得出的結論,其實跟案子本身已經關係不大了。以後若是有家中長輩毒打孩子,還是沒有好辦法。”
柳淳笑着點頭,“你說的很對,但是你要明白四個字。”
“哪四個字?”
“順勢而爲!”
柳淳笑道:“是非對錯固然重要,但是在大勢面前,就不值一提了。師父希望你日後能參透這四個字。”
于謙不解,“爲什麼?”
“因爲這是你入仕爲官的條件,如果你不改認死理的毛病,師父可是不會讓你當官的!”
于謙瞪大了眼睛,半晌氣鼓鼓道:“師父,你剛剛還說,年輕人有自己選擇職業的自由,爲什麼現在就反悔了?”
“哈哈哈……因爲我是你師父!”柳淳把臉一板,哼道:“去,從今天開始,抄寫太祖實錄,限你三年之內,爛熟於心,一個字都不許錯!”
于謙眨了眨眼睛,沒膽子繼續爭辯,只能乖乖跑了……柳淳託着下巴,算你聰明。這小傢伙開始對官場感興趣了,既然如此,就讓爲師看看,你到底有沒有足夠的本事,繼承我的衣鉢,扛起下一代變法的大旗。
金殿御審過去了三天,新的法令終於發佈出來。
整個京城爲之一振!
第一個跑到柳府的人,竟然是太子朱高熾,他晃着一身肥肉,每一粒脂肪都在笑,興奮的大臉不停顫抖。
“師父,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像是狗熊似的衝到了柳淳的書房,迫不及待道:“師父,我終於解脫了!”
柳淳斜了他一眼,“你高興什麼?這道令子跟你有什麼關係?”
朱高熾高興壞了,“關係大了,師父,這上面可是寫了,任何人都有選擇職業的自由……我早就成年了,是吧?”
柳淳點頭,“你不但成年了,還有好幾個媳婦了,連兒子都不小了,可這有什麼關係啊?”
“關係大了!”朱高熾誇張道:“我可以不當太子了!”
啥?
柳淳覺得自己耳朵出問題了,“我說殿下,你們三兄弟裡面,你算是穩重老成的,怎麼也這麼不靠譜?”
朱高熾滿不在乎道:“裝的,都是裝的!就像師父一樣,裝久了會累的。我打算辭了太子之位!”
朱高熾還真不是開玩笑,他滿臉真誠,柳淳輕咳道:“陛下會答應嗎?”
“這個……上面不是說了,如果父母長輩一味反對,可以採取法律手段。”
柳淳咳嗽道:“你打算狀告陛下啊?”
朱高熾眯着眼睛,笑嘻嘻道:“就看師父敢不敢接了!”
“我敢你個鬼!”柳淳簡直氣壞了,老朱家的這幾個貨兒,就沒有一個讓他省心的!正在柳淳打算把朱高熾踢出去的時候,突然朱高燧又跑了進來。
“大新聞啊,大新聞!”他忍不住笑道:“師父,練子寧的兒子跑了,他家裡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