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幽求遇到的這個案子,貌似比較複雜。
莆田城裡有一戶人家,夫妻二人沒有孩子,男的叫寧秋,族裡邊排行第六,人稱寧六郎。
女的姓賀,頗有姿色,但與寧六郎關係不好,夫婦二人經常吵架。另外,傳聞賀氏和表哥燕詡有染。
某日,寧家突然發生了火災,賀氏安然無恙,寧六郎卻被燒死了。
寧六郎的族人懷疑賀氏與表哥合謀,謀殺親夫,就把這兩個人抓起來送官。
劉幽求當了這麼多年縣令也不是吃素的,把寧家的族人臭罵一頓,以查無實據爲由放了賀氏和燕詡,然後再暗中派衙役盯梢。
很快,劉幽求就拿到了賀氏和燕詡通姦的證據,再次把他們捉拿歸案。
按說現在該真相大白了吧?沒有,二人對姦情供認不諱,但並不承認合謀殺人。
這回劉幽求可爲難了,殺人罪是死刑,但苦於沒有證據。
單純按照通姦罪來判呢?
要是在秦漢時期還好說,通姦罪要麼死,要麼受宮刑,比殺人罪也輕不了多少。
但大唐立國以後就把這條律法改了,定爲“諸奸者徒一年半,有夫者徒二年”,也就是兩年徒刑。
刑罰的區別太大了,必須查個水落石出,不然這案子判都沒發判。
崔耕聽完之後,沉吟道:“如果我沒推斷錯的話,事情的關鍵就在於,寧六郎到底是先被殺死再燒,而是先被燒死再殺的吧?”
“可不是嗎?”劉幽求嘆息一聲,道:“寧秋的屍首烏漆麻黑的,就是有什麼證據也都燒沒了,誰知道他是怎麼死的?”
崔耕道:“這個簡單,屍首燒的再嚴重,那也只是表皮。如果先被殺死再燒,死人是不會出氣的,所以口鼻中不會有菸灰。反之,寧秋死前會拼命掙扎呼吸,口鼻中會出現大量的菸灰,劉縣令找仵作一驗便知。”
劉幽求將信將疑,問道“此言當真?”
崔耕唔了一聲,重重點了點頭,道:“劉縣令不信的話,可以拿兩隻豬試驗一下,一隻豬先宰了再用火燒,另一隻活豬直接用火燒死。”
“燒活豬?”劉幽求眼前一亮,越想越有道理,忍不住驚歎道:“崔御史啊,崔御史,你簡直太有才了!這都能想得到?服了,本官是徹底服了!”
崔耕擺擺手,客套道:“這個辦法可不是我想出來的,三國時有個叫張舉的人,爲句章縣令。這個燒豬驗死因的法子,就是他發明的。所以,有人稱這個典故爲張舉燒豬。”
“張舉燒豬?”劉幽求眉頭微蹙道:“此事見於何典?本官怎麼沒聽說過?”
“呃……”
崔耕頓時被問的沒詞兒了,他當然也不是從哪本書上看見的,而是通過那場“荒唐大夢”得知的。
張舉燒豬類似的事兒肯定發生過,但此事到底是不是發生在三國年間,實在可疑。
這件事最初的記載,是在大唐滅亡之後,五代十國時期的《疑獄集》。
而且在這本書裡,說張舉是吳國人,卻又把他的事例記載在吳國滅亡之後。
所以,很可能作者也只是聽了這個傳說,卻不知其具體年代。後世很多人認爲,這件事其實是出於唐朝末年,或者五代十國時期。
崔耕想了一下,推託說,這是他在某本書上偶然間看到的,至於具體是哪本書去就記不清了。
劉幽求卻不肯信他這番胡謅,以爲崔耕這是在藏拙,不由取笑道:“依本官看,這哪是張舉燒豬啊,分明是崔二郎燒豬!崔御史太過謙虛了,難道還怕樹大招風不成?依老夫看,你年級輕輕驟登高位,正需要功績服人,完全沒必要如此謙虛謹慎。這樣吧,你把這件事交給老夫去辦,我替你揚名!”
老劉對我也太上心了吧?
怕只怕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着什麼好心啊!
崔耕又想起了那樁婚事,一股不祥的預感涌上了心頭,立馬讓劉幽求給自己一個說法。
一談到這個問題,老劉同志就盡顯官場老狐狸的本色了。對於女方的來歷,他是一個字兒都不肯透露,只是讓崔耕稍安勿躁,有了好消息,會盡快通知他。
崔耕無可奈何之下放了狠話,不見新娘子的面兒絕對不會同意這樁婚事,誰的面子都不給。
劉幽求對此倒是信心十足,說新娘子的相貌包你滿意,老夫怎麼敢得罪堂堂的崔大御史?那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崔耕也只得暫時作罷。
劉幽求回到莆田之後,馬上就召集寧家和賀家的當事人,以及地方耆老,宣佈了這個斷案的法子,公開審案。
此法不僅非常有道理,而且既新穎又有趣,到了驗屍和燒豬之時,很多百姓前來圍觀。
很快就真相大白,劉幽求給寧秋與燕詡定了個斬監侯,呈文刑部。
劉幽求說話算話,就在公開審案的現場,大肆宣揚崔御史的功績……
“你不知道崔御史是誰?孤陋寡聞了吧?”
“咱們武榮縣的光榮,崔二郎啊。別看人家沒參加過科舉,但學問大了去了。不僅這個案子,蓮花寺的案子也是他出的主意。”
“誰不服的話,易地而處,你也試着斷斷這兩樁案子!”
隨着“崔二郎燒豬”,“崔御史智斷蓮花寺”兩個故事在清源、莆田一帶流轉,漸傳漸廣,崔耕的名聲很快就響徹了嶺南。
誰覺得自己的親人受了冤屈,哪裡的官府有了疑案未解,都找崔御史幫忙。
這是御史的本職工作之一,崔耕也推脫不得。
還別說,仗着荒唐大夢中的記憶,他還真的爲不少無辜之人洗刷了冤屈,一時間“崔青天”之名不脛而走,甚至有些嶺南的馬屁之徒更是稱他爲“小狄相”或者“南崔北狄”。
崔耕一方面自然是謙遜,當衆說自己遠遠當不得如此美稱,豈敢與狄相爺比肩云云,一方面呢,自己也不免有些飄飄然,年輕人嘛,能理解。
……
……
某日。
廣州城,安撫使衙門,內堂。
噗通~~
樑波風塵僕僕地從外地趕回交差覆命,誰知剛一跪下給武三忠見禮,就被踢了個大馬趴。
他知道武三忠的狗脾氣,既不敢露出一絲不悅之色,也不敢問原因,只是連連磕頭道:“卑職該死!卑職該死!”
武三忠怒氣未消,問:“那你說,自己因何該死?”
樑波不由一愣,自己平日該死的缺德事兒幹太多了,具體哪一樁惹了武三忠,上哪兒知道去?
隨即張嘴賣了個滑頭,回道:“安撫使大人既然打卑職,那定然是卑職錯了。但到底如何錯了,卑職愚魯,還請安撫使明示。”
武三忠狠狠剜了他一眼,問道:“哼,算你識相!那本官便教教你,你到底怎麼該死!哼,還記得你之前給本官出的餿主意嗎?”
“唔?什麼餿主意”樑波又懵圈了。
咚!
剛剛消氣的武三忠擡腿又是一腳,罵道:“混賬!“‘沒有案子,咱們就製造案子’這話是你跟本官說得吧?最近崔二郎幹得那些好事兒,你莫不是沒聽說過?”
原來,武三忠身在兩千多裡外的廣州,也聽到了“嶺南崔青天”的名聲。
既然崔耕如此擅長斷案,說明崔二郎並非草包,而是手底有真章的。如果再依着樑波之前提的,製造一個案件,然後抓住崔二郎斷案的疏漏進行構陷,勢必會自取其辱,甚至被崔二郎抓住自己的短處,最終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
武三忠見着樑波從地上緩緩爬起,又是不解氣地狠狠罵了一聲:“混賬,出得甚爛主意,廢物!”
呼~~
被武三忠狗血淋頭罵了一通,樑波反倒長出了一口氣,腆笑道:“卑職當是什麼呢,關於此事,安撫使完全不必擔心。善泳者溺,這句話您聽過沒有?”
武三忠疑道:“善泳者溺?你想說什麼?”
“卑職的意思是,不怕他崔二郎擅長斷案,就怕他不擅長斷案。替他“製造”的那樁案子,卑職都已經安排好了。只待安撫使一聲令下,卑職就立刻行動。具體計劃是這樣的……”
武三忠僵着臉一邊聽着,一邊緩緩變了顏色,最後不由連連點頭起來,臉色也越來越舒展:“咦,你竟能想到這種法子?不錯不錯,此計陰險毒辣環環相扣,讓崔二郎不知不覺間就上了當,什麼狗日崔青天啊,本官要讓他變成崔黑天,不僅丟官罷職,還要讓他身敗名裂!”
樑波見武三忠有了笑顏,又是獻媚道:“安撫使大人說得對,姓崔的只要沒了官身,就如同老虎沒了爪牙,到時候安撫使大人想讓他怎麼死就怎麼死。”
“死?那有那麼便宜的事兒。本安撫使要讓他抄家滅族,千刀萬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武三忠嘴角顫動,陰惻惻道:“對了,本官再給他加點顏料。這樣,你暗中找幾個信得過人連夜趕製一些東西,等崔耕一罷了官,就把這些東西塞到他家裡去。”
樑波問道:“趕製何物?”
武三忠陰冷一笑,低下頭在樑波耳邊,悄聲嘴角蠕動着。
“嘶……”
樑波面色驟變,瞳中驚懼,暗暗咂舌,尼瑪的,老東西比我還要還狠啊!
不由地,他對武三忠的懼意更深了一層,面色恭謹地答道:“是。”
又站了會兒,見沒什麼吩咐了,他才行禮告辭。
武三忠“嗯”了一聲,忽地,好像想起了什麼事情似的,一招手問道:“等等,本官聽說泉州別駕張子瑞要來投靠本官,怎麼都這麼多天了,一直沒動靜啊?”
“呃……”一抹驚慌之色在樑波的眼中閃過。
他心思快轉,扯謊道:“對啊,卑職也聽說過這事兒,爲什麼沒來呢?會不會……”
“怎樣?”
“俗話說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會不會那張子瑞回去後,仔細一琢磨打了退堂鼓,又跟馮樸合好了?”
武三忠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道:“有道理,文人就是靠不住。以後本官的事,還要樑都尉多多費心,日後少不得你的好處。”
樑波趕緊表態道:“願爲安撫使效死!
“好了,去安排崔二郎的事吧,本官等着你的好消息。”
“遵命!”
……
……
遠在泉州的崔耕,此時卻不知自己大難將至,正帶着嶺南肅政使出巡的儀仗,好整以暇地趕往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