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家在揚州城中世代做帽子,不過到了他這一輩,就對經商沒什麼興趣了,只是在東市象徵性的維持了一個門面,每月的進項連租金都不夠。
好在淳于良幾代人積攢下來的家底很厚很厚,就算坐吃山空,也能吃個十幾輩子的。
所以淳于良每日裡就是彈彈琴做做詩,去寺廟裡與和尚們論論法,來坊市上逛逛街,小日子過得甭提多滋潤了。
家中老婆既漂亮又賢惠,還給他生了個兒子。那小孩雖然今年才五歲,但聰明絕頂古靈精怪,人見人愛。
不誇張地說,人活到淳于良這個份上,就算別無所求了。
可天有不測風雲,就在七天前,淳于家遭了一場天火,整個宅院被燒成了一片白地,淳于良年輕美貌的妻子也葬身於大火之中。
最終,淳于良只能帶着年幼的兒子,靠着親戚朋友的接濟度日,比乞丐也強不了多少。。
這麼慘?
崔耕聽完大惑不解,道:“就算天火把淳于良傢什麼都燒沒了,地皮總還在吧?把地皮賣了,多了不說,幾百貫,乃至上千貫錢總是有的吧?”
他這話可不是誇張。
眼下就是長安城都沒有揚州的地皮貴。
無它,揚州城修築得太小,而此地又太過富庶,人口聚集之下,城內的房價是打着跟頭的往上翻。
那掌櫃解釋道:“地皮值錢是沒錯,但賣不出去有啥用?現在外面都傳,淳于家十幾代人,已經把那塊地的福氣耗盡了,纔有天火降下。以後啊,誰接了這宅子誰倒黴!”
怎麼又跟這神神叨叨的事兒扯上了?媽的,這年頭難道全揚州城的百姓就沒一個不信邪的?
人爲財死鳥爲食亡。只要夠便宜,別說遭了天火了,就是確確實實的凶宅都應該有人買吧?
崔耕從直覺上就覺得掌櫃的話不通,問道:“那你知不知道淳于良現在住哪?”
“就在他家那塊白地上。唉,作孽啊,小的還送了他一頂帳~篷呢,好讓他能遮風擋個雨!”
“那請掌櫃的辛苦一下,帶本官去見見淳于良,可好?”
“願爲縣尊大人效勞。”
掌櫃的跟夥計略微交代了幾句後,就帶着崔耕二人離開了坊市,直奔清平坊而來。
淳于良的宅子還真不小,能有二十來畝地。
在一片灰燼中,一個帳~篷孤零零地出杵在那裡,看起來分外淒涼。
掌櫃介紹道:“淳于家沒有功名,不能住這麼大的宅子。分出很大一部分,租給了房客。天火一起,不少房客沒來得及跑出去,皆葬身火海!唉,真是太慘了!”
崔耕心中一震,道:“這場大夥究竟死了多少人?”
“那可說不準,能有二三十個吧!”
“嗯?這麼大的案子,本官怎麼不知道?”
崔耕太震驚了!
雖然是遭了天火沒苦主告狀,衙門可以不受理。但太平年月死了這麼多人,無論如何都不是一件小事,江都縣衙必須要過問。
崔耕驟然覺得,自己對治下的控制還是有很大的漏洞的。也不知是衙役們有意欺瞞,還是他們也被矇蔽疏忽了。
靠近了那頂孤零零的小帳~篷,淳于良一見崔耕,先是滿面錯愕,接着是滿臉羞愧之色,大禮參拜道:“草民拜見崔縣令!當日坊市一別,約好七日之內去縣衙送帽送銀子,但不是小人食言而肥,實在是現在……”
“行了,不必解釋,本官都看到了。”崔耕揮了揮手,道:“錢財和帽子的事,本官都不着急,現在就問你一件事兒你家是真的遭了天火嗎?”
“這……”淳于良看向那掌櫃,面露難色。
那掌櫃的也是個伶俐人兒,見此狀況,馬上就臉色微變,道:“崔縣令,小的店裡還有點事兒,這就失陪了!”
“掌櫃的請便。”
眼睜睜地看着他越走越遠,淳于良才輕嘆了口氣,道:“不是天災,是人禍!”
“人禍?那你爲何不向縣衙報案,讓本官替你作主?”崔耕急了。
果然!
儘管早就有所猜想,但經淳于良親口確認,崔耕還是不由得心頭巨震。
“嗯?你不肯報案,莫非你已經知道是什麼人幹得?”
崔耕反應的很快,道:“一場大火就葬送了二十多條人命,好大的狗膽!什麼人放得火?能讓你在家業被毀,賢妻喪命的情況下,都畏懼不敢報案?”
淳于良低下頭,雙拳緊攥,牙齒要得格格響,卻不說話。
良久,淳于良擡起頭,滿臉苦澀,道:“正是麗競門下的手,不僅如此,他們還警告小人……”
“警告你什麼?”
“他們警告小人,不準給大人獻上氈帽,否則他們就要戕害小人唯一的兒子的性命。”
“又是麗競門,又是孟神爽,這幫殺千刀的!”
這些日子以來,麗競門特別低調,低調得崔耕都差點忘了孟神爽的存在。
此時,他才驟然發現,自己還是過於輕敵了。
麗競門是什麼樣的存在?來俊臣最爲倚重的爪牙!
來俊臣是什麼人?可以獨自抗衡武三思、武承嗣以及上官婉兒的聯手!
站在局外想一下就明白,麗競門這等龐然大物,豈是自己一個小小的江都縣令所能正面硬抗的?
如果真那麼簡單,上官婉兒至於費盡心機,把張潛調到揚州刺史的位置上嗎?
以麗競門的窮兇極惡和龐大勢力,他們什麼手段使不出來?
這一次燒燬淳于家,應該是孟神爽知道自己當日在坊市中,跟淳于良約定製帽之事。孟神爽見自己如此熱衷尋找揚州氈帽,猜測一頂好的揚州氈帽,可能對自己有大用,所以他就毫不猶豫地燒燬淳于家,順帶燒死了二十多人。
目的就是不想讓自己得到揚州氈帽!
孟神爽,你該死,死上一萬次,都難以消除你所犯的罪孽!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啊!
倏地,他站起來微微一躬身,正色道:“淳于東家,對不住了,說起來還是本官連累了你。若非揚州氈帽之事,你也不會被麗競門盯上。以後,本官和麗競門的事兒你就別攙和了,我命人偷偷給你一筆錢,你帶上你的兒子遠走高飛吧。至於令妻之死,本官日後定會給你一個交代。”
“縣尊大人莫要賤看了在下!”
淳于良突然眼露狠厲之色,道:“祖業被毀,愛妻被殺,若是再不報此仇,那淳于良也枉爲人子人夫了!將來到了下面,如何面對列祖列宗和我那摯愛的亡妻?”
說到這兒,淳于良稍稍頓了頓,繼續道:“我不敢報案,那是因爲先前他們是拿犬子做威脅。如今我已爲犬子安排了一個好去處。麗競門再大的膽子,也不敢去那裡殺人。”
“什麼地方?”
“大雲寺!實不相瞞,我這些日子一直爲此事奔走。今天早上,在下已經帶他去大雲寺出家,拜智滿大師爲師。所以今早出了大雲寺,我淳于良便是光棍一個,再也不怕他麗競門裹挾了!”
大雲寺乃敕建寺廟,相當於武則天的臉面,麗競門動裡面和尚的可能性實在不大,
不過崔耕還是有些猶疑,道:“當初智滿大師當街行騙詐捐,恐怕也是麗競門逼迫的吧?他們既然敢動智滿大師,難道不敢動他的徒弟?”
“這就是崔縣令有所不知了。”淳于良解釋道:“智滿大師雖然被麗競門威逼,做了違心之事,但那是因爲麗競門拿住了他的把柄,但如今那件事已經解決了。”
“什麼把柄?”崔耕好奇問道。
不過淳于良沒有回答了,只說事關智滿大師的清譽,崔縣令還是不要多問爲好。
崔耕心中頗爲不以爲然,智滿和尚招搖撞騙,現在還有個狗屁的清譽可言?
不過淳于良這樣說,他也不好過於逼迫,反正過兩天派周興見一見智滿就行。以老周的能耐,即便不動刑,也遠不是智滿所能招架得住的。
崔耕伸出一隻手,道:“好,即便你心意已決,多餘的話本官就不多說了。從今天開始,你就暫且跟在本官身邊,齊心協力對付麗競門,誓殺孟神爽!”
不得不說,麗競門這次火燒淳于家草菅人命數十條,已經突破了崔耕的底線,血債必須血來償!
淳于良也豁然而起,咬着牙道:“對,誓殺孟神爽!”
啪!
兩隻手掌擊在了一起,屋中洋溢着一股悲烈之氣!
一旁久久沒有說話的崔秀芳,忽然插話道:“二位如果真有這麼大的決心,妾身倒是可以給你們介紹一個人。他同樣對孟神爽恨之入骨,必欲除之而後快。”
“誰?”二人異口同聲地問道。
崔秀芳道:“此人姓李名善,原來是揚州坐地分贓的大賊頭兒。自從孟神爽崛起之後,李善的勢力受了很大的打擊,與麗競門多有衝突。”
聽了這話,崔耕不由得大失所望,道:“一個賊頭兒能有多大的分量?再者本官堂堂江都縣令,如果被麗競門發現本官跟一個賊頭兒合作,又是稍加編排,到時候名聲也不好聽啊!未見其利,先見其害,此議不妥。”
崔秀芳輕哼一聲,不服氣地道:“嘁,別看不起人啊!人家李善的身份,比起你崔縣令來,恐怕只高不低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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