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潛這老狐狸能紅口白牙說出這番話來,顯然已經做好了被崔二郎狠狠敲一筆的心理準備。
誰知崔耕卻沒有獅子大開口,要求之低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什麼?你要揚州城的護城河?你要那玩意有什麼用?”張老頭目瞪口呆。
崔耕唔了一聲,點頭道:“確切地說,是護衛揚州城的兩千畝保障湖。張刺史大可放心,別人出多少錢,下官就出多少錢,決不讓張刺史爲難。”
“這…不是錢的事兒。”張潛大爲費解,說道,“關鍵是你要保障湖有啥用?此湖東邊連着京杭大運河,西邊接着揚子江。若是填湖造地,那得多大的工程?耗損銀子不知凡幾,那就是個無底洞啊,你能有什麼賺頭啊?”
崔耕笑道:“大人您想哪去了?下官就是單純地想要那個保障湖,絕沒填湖造陸之意。當然了,保障湖邊的五丈之地,您也得一塊兒賣給下官。”
保障湖是活水,水位高的時候,會淹沒周圍的部分土地。按照慣例,如果賣湖的話,這些土地會一併發賣。崔耕的這個要求非常合理。
“敢情你是看上保障河沿岸的五丈地了?”
張潛仔細盤算了一下,搖頭道:“不行,保障河畔的五丈地,值不了多少銀子。這樣吧,老夫好人做到底,保障湖沿岸的十五丈地都一併賣給你。至於具體的價格麼,你去跟韋湊商量吧,老夫就不摻合了。”
張老頭這是給了崔耕一個上下其手的機會。
倒不是張潛宅心仁厚,大發善心。而是打心底裡對崔耕過意不去,多少是個補償的意思。沒辦法啊,他剛纔所說的這十幾家釘子戶都頗有跟腳,有幾戶的背景之深和靠山之硬,張潛都難以拂動。他估摸着,要想擺平這幫該死的釘子戶,崔二郎不破費一大筆錢財,決計是辦不到的。
合理的強拆支出,江都縣衙可以找刺史衙門報賬,但那些釘子戶獅子大開口下的不合理支出呢?張潛心中默哀,也只能是崔耕啞巴吃黃連,自己掏腰包了。
“有刺史大人這番話,那強拆那幾家釘子戶的事兒,下官就應下了。韋參軍現在人在刺史衙門裡吧?”崔耕問道。
張潛唔了一聲,衝堂外的方向指了指,道:“韋湊今天當值!”
“得嘞,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下官這就去找韋參軍敲定這事兒。”
趁熱打鐵,崔耕道別了張潛,拿着雞毛當令箭,直接出大堂去找了韋湊。
……
約莫過了半盞茶的時間,韋湊進來尋張潛,回稟了崔耕與他的商談內容。
令張潛很意外的是,保障湖和湖畔十五丈地的價格,崔耕不僅沒有趁火打劫壓低價錢,反而比市價還高了兩成。
而且崔耕很聰明機警,奉行官員不得在轄區內經商的律條,沒有在契約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而是將保障湖落在了崔秀芳的名下。
跟糖霜作坊和氈帽做法的手法同出一轍,儘管大家都知道這兩個作坊的背後有崔耕的份子,但對外,那些份子都是崔秀芳的,與崔耕完全無關。
這在官場中是較爲常見的避嫌手法,也是約定俗成的潛規則。
在張潛的詢問下,韋湊將崔耕給出的保障湖售價報了出來,惹得色老頭一陣眉頭緊皺,奇疑道:“怪哉!接了老夫這麼一樁天大的麻煩,卻連送上門的好處都不要,出的價反而還比市價高兩成。這還是老夫認識的那個斤斤計較崔二郎麼?你說,他到底是圖什麼呢?”
韋湊也莫名其妙,疑道:“興許是……想討大人您歡心?”
“不像,不像!”張潛連連搖頭,道:“崔二郎若是真想討老夫歡心,就不會跟老夫討價還價在這兒磨牙了。再說了,他真正的靠山是上官舍人,沒必要在老夫身上下如此重本!”
“那老大人的意思是?”
“以崔二郎的過往經歷和辦事手段來推敲,應該又是想吃小虧賺大便宜啊!”
張潛輕捋着下頜的幾縷墨髯,緩緩道:“這些日子,你幫老夫把崔二郎盯緊了。他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你就儘量幫。他要是想幹什麼出格的事兒,你就幫老夫把他摁住了。至於保障湖麼……”
韋湊微微一躬身,道:“請大人示下!”
張老頭起身,輕輕拍了拍韋湊的肩膀,道:“有了揚州羅城,老夫就算吃飽了,但你韋參軍還餓着呢。現在你把崔二郎盯緊嘍,跟着他一塊吃好處,哪怕是漏出點湯湯水水,都夠你下半輩子吃用不盡了。”
韋湊僵硬的臉上臊紅,吱吱唔唔道:“刺史大人,卑職不是那個意思……”
“莫再多言。”張潛右手微擡,道:“韋參軍,你哪都好,就是太好臉兒了,連常例錢都不肯拿。要不然,還用得着老夫給你操這份心?”
……
……
與此同時,江都縣衙內。
崔耕的那幫子鐵桿手下們,也在爲這保障湖的事兒爭論不休。
宋根海着急道:“我的大人誒,就您出的那個價兒,別說賺錢了,弄不好還得賠錢,這不等於是白忙活了嗎?”
“白忙活倒不至於。”姚度道:“天下承平日久,人口滋生。長遠來看,揚州城土地的價格,肯定會上漲。只是這次高出市價兩成買下保障湖,賺頭着實不大。”
“俺說你們這對瓜慫,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封常清咧嘴一笑,道,“你們哪次見我們大人吃過虧?說不定,這保障湖到了咱們大人手裡,就會變成一個聚寶盆哩。”
“聚寶盆?你就拉倒吧!”神棍陳三和身爲江都縣丞,卻老是拎着一根拂塵,袒着胸衣搓着身上的泥丸,齜着滿口大黃牙,不以爲說道,“甭管大人有什麼其他算計,單單保障湖那破地方,還能變成聚寶盆?嘿嘿,除非是太陽打西邊出來。”
……
崔耕一言不發,笑吟吟地看着他們爭論。
直到幾個人吵得口乾舌燥,聲音漸低,他才緩緩起身,說道:“諸位,本官既沒瘋,也沒傻,買下這保障湖,自然就是爲了賺錢。不過依我看啊,這保障湖的價格,不是太高,而是太低了。這樣吧,不讓你們白跟本官一場。誰想跟本官一起發財,都可以從本官手中買下一段保障湖。是自用也好,到時候轉手賣出也罷,本官絕不干涉。過了這村可沒這個店,可別說本官不帶你們發筆橫財!”
封常清是崔耕的鐵桿死忠,第一個表示道:“卑職追隨大人也有些時日了,錢財不多,就攢了五百貫錢。這回全拿出來,跟大人買地了。甭管盈虧,就是這麼信任大人!”
一旦涉及到真金白銀,其他人就沒封常清這麼果斷了。
一陣沉默。
一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後,雍光和宋根海拿出來了兩百貫錢,陳三和這個財奴拿出了一百貫,姚度則是僅僅拿出了可憐的五十貫。
反倒是周興,一言不發,悶聲拿出了三百貫。
他沒有官身,俸祿比其他人低多了,也就是既無家人奉養,又沒有任何嗜好,才能攢下這麼多錢。現在可好,一文不剩,全交給崔耕買保障湖了。
姚度見周興都拿錢出來了,當時就有點傻眼,看了一眼神棍陳三和,弱弱道:“陳縣丞,你剛纔不是說,買保障湖鐵定是賠錢的嗎?”
“嘿嘿,話是那麼說。不過嘛……”
陳三和隨手彈出了一枚泥丸,險些落在姚度臉上,惹得姚度一陣噁心。
陳三和又說道:“封侍衛不也說了嘛,咱們啥時候見崔縣令吃過虧?這賠本的買賣硬要去做,這不是他的風格,是擡槓嘛。所以啊,怎麼着,本縣丞也得跟上一筆!”
“這也行?”姚度眼珠亂轉,訕訕地對崔耕道:“要不,卑職再加……五十貫?”
崔耕聳了聳肩,道:“隨你便。”
衆人說完了保障湖之事,接下來自然要解決眼下崔耕最爲棘手之事如何搞定那些釘子戶!
一番討論下,大家一致同意,先難後易,搞定難搞的,剩下的那些自然就會望風而拆了。
宮家、般若寺和薛有福,是這些釘子戶的主心骨。只要把他們解決了,其餘十餘家就會人心渙散,再也不足爲慮。
不過,這三家到底該先對付哪家,衆人卻有不小的分歧。
周興認爲應該先對付宮家。
他認爲宮家的宮正宗雖然是肅政臺的監察御史,在官場上有些影響力,但這既是宮家最強的一點,也是宮家最弱的一點。
道理很簡單,因爲宮家阻撓羅城的修建,就耽誤了天下豪商們發財,就得罪了那些豪商背後的高~官貴戚。
監察御史雖有彈劾百官之權,但宮正宗的品秩不高,若想繼續在仕途上有所進步,就不該爲了這點小事兒而樹立這麼多無謂的政敵。
所以周興認爲,拆遷,應該從宮家第一步入手。
而封常清則意見相左,他建議先對付般若寺,畢竟按照規矩,般若寺中所有僧人,江都縣衙都有權管轄。必要的時候,甚至可以奪了某僧的度牒,強令其還俗。
只要恩威並施,不愁那羣和尚不就範。
唯一可慮的是,般若寺的方丈本因和尚,會不會拿京城的神秀和尚來壓人?但神秀今年都八十八了,時日無多。爲了般若寺的前途着想,不到萬不得已,本因和尚應該不想和地方官府弄得太僵。
很快的,這些人就分成了兩派,繼續爭論不休。
良久,崔耕忽然展顏一笑,道:“奇怪了,總共是三大釘子戶,怎麼就沒人提那個薛有福呢?”
“這個……”周興提醒道:“薛有福倒是沒什麼,不過一管家罷了!但他的主子鄂國公薛懷義可不好惹。到底如何對付此人,咱們還須小心謹慎,從長計議。”
封常清亦是點頭贊同道:“依卑職看,的確不能妄動薛有福家。若想強拆薛家老宅,最好是讓薛懷義發話。要不……您派人去京城,讓上官舍人想想辦法?”
崔耕道:“薛家老宅,的確不能妄動。人自然是要往京城派的,但不是去找上官舍人想辦法,而是……”
“而是什麼?”宋根海性子急。
“好了,這個就不跟你細說了。”
崔耕沒有答他,而是輕舒一口氣,緩緩道:“說實話,無論是讓宮家遷祖墳,還是讓般若寺遷廟,本縣都着實沒什麼把握。唯獨這薛家祖宅麼……可以先動一動!”
好吧,周興和封常清建議得那麼熱鬧,崔耕都沒有采納,愣是自己個兒早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