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弘義這回馬屁拍到馬腿上,也只怪他自己光顧着去鑽營薛懷義的門路,忘了去了解薛懷義現如今的狀況。
如今的薛懷義,早已不復當初的如日中天,現階段只是一隻死老虎了。因爲薛懷義是武則天的面首,他當不當紅,地位穩不穩,完全取決於當今天子武則天本人的態度。
他若是簡在帝心,那絕對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三朝老臣都抵不過他的枕頭風一吹。他若是不被武則天寵信,那他的地位就跟宮中一個婢女沒什麼兩樣。
話說今年三月,後突厥犯邊,薛懷義被封爲爲伐逆道行軍大總管,宰相李昭德爲行軍長史,另一個宰相蘇味道爲行軍司馬,帶領十八路將軍,出兵討逆。
兩個宰相做幕僚,麾下二十萬大軍任由驅使,薛懷義真是志得意滿。
然而武周大軍出征不到一個月,還沒走到地方呢,後突厥就退兵了。
沒有了犯邊的敵人,薛懷義這個行軍大總管自然那也就率軍回返。嚴格來說,這叫無功而返。
不過武則天很給這個小情~人面子,雖然沒和敵軍交兵對陣,也還是讓他官升一級,爵封鄂國公,官爲右衛輔國大將軍,秩二品。
薛懷義自然非常高興,想好好地“感謝感謝”女皇陛下。可當天晚上,人家武則天並沒有招他侍寢。
他一打聽下才知道,原來武則天最近喜歡上了一個叫沈南的御醫,好得如同蜜裡調油一般。
薛懷義未發跡之前,就是個走街串巷,賣大力丸的江湖人,能有什麼心機?
在他的觀念裡,我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小夥子,肯跟你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已經夠委屈了。你一個白髮老嫗怎麼還能對我不忠?
薛懷義當時就炸毛了,闖入內宮跟武則大鬧一頓之後,跑回了白馬寺,賭氣再也不主動拜見。
他也不想想,武則天是什麼人?豈會對一個圈養的面首玩物動起真感情?你不主動拜見,人家再寵幸其他的美男也就是了。天底下又有顏值又聽話乖巧的年輕面首多了去,武則天一紙詔書下去,還怕找不到?
趕巧了,正在這時候,有個叫周矩的侍御史上了一道奏摺。
他說,陛下,白馬寺裡面,薛懷義整天帶着幾百個精壯的和尚,舞槍弄棒的,是不是想造反啊?
武則天仔細一尋思,薛懷義這過氣的小白臉不知天高地厚,犯起小性子來還真有這個可能。當即就下了一道聖旨,讓周矩查辦此案。
薛懷義這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失了聖眷呢,只以爲是夫妻牀頭打架牀尾和。
聖旨下到白馬寺,他就騎着一匹快馬,來到了右肅政臺。他也不進衙門,就在臺階上等着。
周矩一露面,薛懷義恃寵而驕,壓根兒就不他,打了個照面,就說了一句,聖上下旨讓我來肅政臺配合調查,我人已經來過了,現在可以走了吧?
也不等周炬吱聲兒,薛懷義便翻身上馬,小馬鞭那麼一甩啊,回奔白馬寺去了。
周矩很沒面子地被晾在了肅政臺的門口,氣壞了,只得去找武則天要說法。
武則天還是比較念舊情的,就說,薛懷義是個瘋和尚,周愛卿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但是,白馬寺的其他和尚們,任由你處置。
於是乎,周矩調了一隊禁軍圍了白馬寺,除了薛懷義外,所有和尚盡皆流放嶺南。這其中就包括,樑有貴的靠山薛有福。
就這樣,薛懷義重新變回了光桿司令。
由此可斷,武則天不再縱容寵溺薛懷義了,換而言之,薛懷義已經在武則天的心裡掛不上號了,接下來便是漫長的坐冷板凳日子。
……
……
崔耕自然是在荒唐大夢中瞭解了這樁事情的來龍去脈。
薛懷義就算是變成了一頭死老虎,也遠不是他小小的江都縣令能招惹得起的,所以動手的時機得把握精準。
當日,他領了張潛交代的強拆任務後,他一算日子,巧了,這樁影響薛懷義後半生的轉折之事也快發生了,於是他暗裡趕緊派人去長安打探消息
臨行前崔耕交代的清楚,只要周矩一上奏摺彈劾薛懷義,就趕緊回報。
所以,崔耕在樑家祖宅大門外仗斃樑有貴的那天,整好是薛有福被流放的那二天。
薛懷義連薛有福都保不住,哪還顧得上連面都沒見過的樑有貴?
王大中只顧着構陷崔耕,沒有留意朝中的風向。當然,有些秘辛也不是他也不夠格去知道。
所以,當孤身在白馬寺當光桿司令的薛懷義,聽了王大中打得這個構陷崔耕的小報告後,還誤以爲是這廝在拐彎抹角地奚落自己呢,當場翻臉之下沒有胖揍他一頓,算是王大中運氣好了。
眼下的薛懷義,滿腦子想得都是如何重回武則天的懷抱,再次得到寵信,然後再想方設法置周矩於死地,至於王弘義,他哪有時間理會?
至於打死了樑有貴,不知拐了多少道彎兒得罪了自己的崔耕,更是不在他的關注和關心範疇之內。
因此,這也是崔耕有恃無恐,柿子專挑硬的捏,三家釘子戶裡,第一家找的便是樑家祖宅的緣由。
他故意當衆打死樑有貴,而不是把他抓到衙門裡面明正典刑,當然是爲了殺雞儆猴。
看見沒有?
樑有貴有薛懷義做靠山,獅子大開口,都被本縣當場打死了。你們其他人仔細掂量掂量,是不是背後的靠山比薛懷義更硬?
果不其然,此事一經傳開,死了樑有貴,崔縣令竟然安然無恙,不見長安鄂國公派人來報復,整個揚州地界兒都在暗中議論此事。
出了這麼一個變故,接下來的拆遷工作倒也沒那麼棘手了。他們再去找那些釘子戶談條件的時候,那些人的囂張氣焰,驟降不少。
這年頭敢做釘子戶的,哪有普通老百姓啊?不是身驕肉貴的,就是心眼靈活有眼力勁兒的,至於爲了錢財拼命嗎?
不過態度雖然服帖了許多,不敢再硬抗,但這些刁民卻敢軟磨啊,因爲到底要出多少錢才肯拆遷,他們還在觀望另外兩個大釘子戶的風向。
接下來,崔耕琢磨,到底是該先對付宮家,還是先對付般若寺呢?
還沒等崔耕選擇好朝哪家下手,宮家的家主就前來拜訪了。
不等崔耕張嘴,他便第一時間宣佈,宮家主動遷墳,分文不取,絕不讓崔縣令爲難。
這可真是想瞌睡遇到了枕頭。
崔耕一打聽才知道,是慧明小和尚出手了。
人家既然敢來揚州弘法,當然是有兩把刷子的。原來這將近一個月的時間裡,小和尚已經把宮家的大部分族老,忽悠成了南禪宗的忠實信徒。小和尚跟宮家的人說,宮家祖墳這個陰宅乃上等的風水穴,但正所謂福緣也有盡時,保子孫富貴的福澤,今年已經到頭了。若要繼續惠及子孫,必須遷墳。
宮家本來就對慧明小和尚甚爲信任,現在主動遷墳又能與崔耕這個父母官結上一番善緣,自然樂見其成。
這纔有了今日之事。
崔耕當然也不能讓宮家白受了這一場無妄之災,非常痛快地從知府衙門請了一筆款子,作爲宮家遷墳的補償。
非但如此,他還請張潛親自執筆,爲宮家寫了遷墳後的碑文。
張潛乃清河張氏子弟,三品大員,能夠給宮家寫碑文,已經算是相當給面子了,雙方皆大歡喜。
就連宮家那個監察御史,都給張潛連寫了幾封書信,爲自己之前的孟浪言語致歉。
三家已去其二,只要再把般若寺解決了,這拆遷工作就算完成得差不多了。
不過留到最後的骨頭,也是最難啃的骨頭。
般若寺的和尚們軟硬不吃,你出錢搬遷,他們就獅子大張口。你要抽查度牒,人家手續齊全。
你要考察和尚們的課業,人家把《金剛經》背的滾瓜爛熟。
想辦法抓點和尚們的品行錯誤吧,人家除了採買物品的和尚之外,根本就不準其他僧人外出。
到了最後,封常清甚至跑去般若寺出言警告,你們再這樣冥頑不靈對抗到底的話,今後就別想我們縣令大人給你們般若寺分配新和尚了。
因爲這年頭出家當和尚的過程,是先取得官府發放的度牒,然後再由官府分配寺廟。
什麼時候一個人在一座寺廟待夠了五年,受完二壇“比丘戒”,才允許獨自修行,雲遊天下。
崔跟的江都縣令任期還有兩年多呢。兩年內不給般若寺分配和尚資源,倒是讓般若寺內掀起了不小的爭論。
有僧侶更是擔心,我們般若寺這麼不給地方縣衙面子,熬過了這兩年,萬一繼任的縣令見我們這麼不配合地方縣衙,繼續執行崔縣令這項政策,那從此往後我們般若寺就再也分不到新的和尚資源了?
時間一長,般若寺沒有新血補充,自然不廢而廢了。
不得不說,封常清的這一手,正好打在了般若寺的軟肋上。
老方丈本因和尚聽完了,雙眉緊蹙,最後提出要考慮三天,三日後再給予答覆。
三天之後,本因老和尚又出了幺蛾子,並沒有給出明確的搬遷態度,而是提出,要和崔耕當面談判。
不過崔耕看來,這算是取得不小的進展。談判嘛,有談纔有判嘛,籌碼到位了,應該就不存在什麼難度了。就要看對方要的籌碼是什麼了。
……
……
翌日,般若寺,方丈室。
封常清對着本因和尚甕聲甕氣道:“老和尚,我家大人已經到了,你現在總該出個實在價了吧?”
“錢財的事好說。”本因和尚道:“崔縣令愛民如子,縱是老衲不爭競,想必他也不會讓般若寺吃虧。只是……”
“別吞吞吐吐的,大家都都爽快些!”封常清自覺耐性被拷打到極致了。
“唉,”本因和尚輕嘆一息,還是慢慢悠悠地說道,“說實話,老衲是真捨不得搬。此地有靈泉三眼,不僅甘甜無比,還有祛病消災的妙用。般若寺能如此興旺,有一半的功勞,得記在這三眼靈泉上。”
崔耕聞言,嘴角不由抿笑,暗罵本因老和尚滑頭,不過對般若寺內的三口靈泉他也早有耳聞,隨即大手一揮,道:“本因方丈,貴寺要得補償,只要不是太離譜,本縣都能答應。”
“這真不是錢的事兒……”本因和尚一番搖頭,不迭苦笑道:“我禪宗寺廟志在弘法,若是香火不旺,要再多的錢財有什麼用?”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發現封常清這廝牛眼一瞪,貌似要發飆,於是趕緊補了一句:“當然了,興建揚州羅城利國利民,按說我般若寺也不應阻攔。這樣吧,崔縣令只要說服了一位貴人,我們般若寺就再無異議。”
貴人?還能做得了般若寺的主兒?
崔耕奇疑道:“本因大師,難道現今的般若寺不是由你做主?”
“呃……”
本因和尚的面色有些古怪,雙手合什,低頭唸了一聲善哉,道:“原來是,但現在不是了。”
說着話,他緩緩站起身來,邀請道:“事不宜遲,現在就請崔縣令隨老衲一起,去見見那位貴人吧。”
“也好。”
本因和尚帶着崔耕出了方丈室,在寺中七扭八轉,來到了一處頗爲素雅的小院。
他指着一間禪房道:“崔縣令,請吧,貴人已經恭候多時了。”
般若寺乃揚州當地名寺,並非什麼下九流的藏污納垢之地,外面又有封常清和雍光等人接應,崔耕倒不認爲本因和尚敢害他,當即推門而入。
一進禪房,本因方丈口中那個所謂的貴人正背對着崔耕。
恰在此時,對方迴轉了身子。
崔耕一見此人的廬山真面目後,霎時,他臉色驟變,“怎…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