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櫳一挑,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走了進來,正是盧若蘭。
今天的她,身着荷葉羅裙,頭梳雙環望仙鬟,腳蹬一雙淺綠雲頭履,皓齒明眸略施粉黛,天生麗質不着釵鈿。俏生生不讓出水芙蓉,清麗麗仿若空谷幽蘭。
任誰見了都得讚一聲,好一位傾國傾城的絕色佳人!
不過這來得也太不時候了……
崔耕心裡叫了一聲苦,脫口而出道:“盧小娘子,你怎麼來了?”
這話明着問盧若蘭,但暗裡卻是說給曹月嬋聽的,言下之意是說,喂,咱倆還沒那麼熟啊,你怎麼不請自來?這也就罷了,你咋不經通稟就進了縣衙呢?
不過盧若蘭彷彿沒聽到一般,坦然處之地問道:“崔縣令,您身邊這位便是聚豐隆的曹掌櫃吧?”
不等崔耕應她,曹月嬋便主動招呼了一聲:“不錯,妾身正是聚豐隆的曹月嬋,而且還是二郎的未婚妻呢。二郎,傻愣着作甚?還不快些替妾身介紹介紹,這位客人乃何許人家的小娘子啊?竟出落得如此標緻可人。”
曹月嬋儼然從盧若蘭身上聞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似笑非笑的臉上透着淡淡的戒備之色。
“她是鄒的外甥女兒盧若蘭。鄒就是……”
“天下第一首富嘛,妾身聽說過。”曹月嬋又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再次打量起盧若蘭,“不知盧家小娘子突然造訪尋我家二郎,所爲何事呢?”
幾番對話,可見曹月嬋是刻意爲之,明爲輕描淡寫,實爲咄咄逼人,貌似在向盧若蘭宣示着崔耕的主權。
不過盧若蘭卻是不急不火,而是嘴角蕩起一抹淺笑,道:“你家二郎?未婚妻?你與崔縣令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還是有婚聘媒書?據我所知,聚豐隆的曹掌櫃可不似你這般輕浮哩,你到底是不是聚豐隆的曹月嬋啊?”
“你……”曹月嬋被她問的一陣氣結,畢竟對方說得這些都是事實,她不由深吸一口氣,暗戒自己莫要躁惱,又說道:“有與沒有,不重要。我到底是不是,二郎就在這兒,你問他便是!”
盧若蘭撲哧一聲,又道:“曹掌櫃,有與沒有真的很重要。無媒而婚,非禮也。就算崔縣令承認了,你充其量也不過是個未婚妾哩。”
曹月嬋是大儒佟本善的關門女弟子,怎會不懂“無煤而婚,非禮也”這句話的含意,這句“無媒而婚,非禮也”乃是化用。這句話的原詞兒,可是“無媒苟合”!
如果盧若蘭引出太史公的那句“女無媒而嫁者,非吾種也,污吾世矣!”
這話一但盧若蘭說出口,偏偏她與崔耕目前的真實狀況遍佈你是如此,她也只能掩面遁走了,不然留在此處真是丟人丟老了。
顯然,眼下如果繼續和盧若蘭就崔耕的主權問題繼續鬥嘴,繼續爭辯的話,自己是佔不了便宜不說,還要狠狠吃上一把虧。
於是,她只得硬着頭皮,強忍心頭這口惡氣,轉移話題道:“好了,不談二郎之事了。剛纔聽盧娘子說,一旦將南禪宗的寺產名下所有錢莊併入聚豐隆,不是什麼好事兒。這話究竟何意?”
盧若蘭道:“怎麼,曹掌櫃不相信?那我且問你,不說南禪宗,若是北禪宗的錢莊要求集體加入聚豐隆,你們聚豐隆敢不敢收呢?”
這話算是問到點子上了,北禪宗勢力龐大,而且神秀和尚乃當朝國師,深得當今大周女皇的敬崇。一旦北禪宗的寺產名下所有錢莊都統統加入聚豐隆以後,這錢莊到底該姓曹,還是該姓佛,那可就不好說了。
同理,南禪宗這一脈如今儘管沒有北禪宗那麼顯赫,但其名下的錢莊加起來,大體相抵聚豐隆銀號的三成。一旦他們加入之後,聚豐隆同樣有改名易主的風險。
曹月嬋的神色微微一凜,不過還是搖頭辯道:“南禪宗不比北禪宗,尤其是在官面上,更是不能與北禪宗相提並論。更何況……”
“更何況還有北禪宗虎視眈眈?”盧若蘭道,“這可說不準。南北兩宗雖說彼此對立,但好歹都是禪宗一脈,難道人家就不能和解?至於官面上的事兒就更不好說了,南禪宗的和尚們也是能說會道,焉知不會被某位貴人看中,加以提攜?莫要忘了,當今陛下崇佛禮佛,有信奉北禪宗的顯赫權貴,便有信奉南禪宗的達官貴人哩。看來曹小娘子對朝堂官場事兒,嫩的很哩!”
這盧若蘭也是得理不讓人之輩,給曹月嬋分析利弊之後,還不忘嗆一下對方。
曹月嬋雖然伶俐,但的確如盧若蘭所言,她不熟官場,更不精於朝政時弊,她更擅長得是經商,對於南禪宗和北禪宗的鬥爭,乃至官場的傾軋,就不甚了了了。
她被盧若蘭狠狠嗆了一口之後,又不得不她的分析心服口服,但是她可不相信盧若蘭在很是爲聚豐隆好。於是她反問道:“聽聞鄒家與北禪宗交好,盧小娘子與鄒家的關係竟能說這番話,妾身實難相信你是爲我聚豐隆考慮啊。你到底何意?”
盧若蘭道:“北禪宗的對頭既是聚豐隆,也是南禪宗。南禪宗一旦被入主聚豐隆,勢必會壟斷大周各地錢莊買賣,這當然不是北禪宗樂意看到的,所以我纔出聲勸阻,這畢竟關係到鄒家的利益。但本姑娘剛纔說得也是事實,正因爲我與崔縣令交好,同樣不想讓他的一番心血付諸東流。聚豐隆被人易了主,改了姓!”
今天曹月嬋與盧若蘭一見面,就縛手縛腳的,心中鬱悶無比。現在聽了這話,她終於就找着了反擊盧若蘭的機會,當即問道:“盧娘子既與北禪宗有淵源,又說與二郎交好,那萬一兩家衝突起來,你到底會幫誰呢?”
萬萬沒想到,盧若蘭竟沒有絲毫猶豫,直言道:“當然是幫崔縣令。”
“嗯?這是爲什麼?”曹月嬋訝然。
盧若蘭看了崔耕一眼,道:“因爲他救過妾身。崔縣令,你說是不是?”
“啊?什麼?”
崔耕在旁邊聽了這麼久,怎麼會聽不出來這二位姑奶奶,連番對話下來充滿了火藥味?哪裡還敢攙和其中,殃及池魚?
他不由含糊了應道:“嗨,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對崔縣令是舉手之勞,對妾身卻是天高地厚之恩。”盧若蘭微微一福,說得情真意切。
曹月嬋見他們二人那份默契的模樣就來氣,輕哼一聲,酸溜溜道:“接下來是不是該說,救命之恩無以爲報,只能以身相許了?”
盧若蘭淡然一笑道:“以身相許倒不至於,不過……”
“不過怎樣?”曹月嬋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有些緊張。
“妾身爲了報答崔縣令,準備請他明日一起過節哩。”盧若蘭道。
上巳節,對於青年男女來說,那就是“戀愛節”!
曹月嬋聽了這話可是真急了,揶揄道:“盧小娘子一個黃花大閨女,卻邀青年男子過節,也太不知檢點了吧?”
好吧,一向視崔耕爲備胎的曹月嬋,竟然爲了崔耕的主權,人蔘公雞起盧若蘭來了。
“那可不盡然。”盧若蘭也無所謂人蔘公雞,自顧說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嘆曰:吾與點也!”
這話是出自《論語》,翻譯成大白話就是,弟子的志向就是在上巳節那天,和好朋友們一起春遊,大家泡泡澡做做詩,然後唱着歌兒回來。孔子說,有這好事也帶上我。
顯然,盧若蘭在說,曹月嬋你真污,我們只是純潔的朋友關係。
誰知曹月嬋也是通文懂儒的女人,說道:“呵呵,人家曾點跟孔聖人是說,冠者和童子,可沒包括小女子!”
“哦?是嗎?”盧若蘭不想曹月嬋竟也是識文懂學之流,被對方抓了個錯處,不由白眼一番,強詞奪理道:“現在長安城,最流行的裝扮是着男裝哩。本姑娘戴頂帽子,不就成了冠者了?”
冠者,指的是讀書的男子,而盧若蘭卻說冠者,就是戴帽子的人,顯然是歪理解說。
不過曹月嬋這次卻沒糾她的錯,而是突地站起身來,微微一福,道:“盧娘子此言有理,妾身受教了。”
緊接着,曹月嬋接下來的話,可是狠狠地將了盧若蘭一軍。
只聽曹月嬋對崔耕道:“上巳節春遊乃是雅事,孔夫子都心嚮往之。既然如此……不如咱們倆明日同去?”
“你不是說太忙……”崔耕嚥了咽口水,低聲問道。
“我又不忙了!”曹月嬋俏臉微微一沉。
崔耕知趣,趕緊閉口。
一聽曹月嬋也邀約崔耕明日上巳節出遊,那邊盧若蘭急了,道:“崔縣令,你總得講個先來後到吧?妾身可是先邀約的你呢。”
“哼,盧小娘子,貌似妾身比你先來這兒吧?”曹月嬋道。
崔耕見着兩人又掐,真心滿腦子漿糊,弱弱地問了一句:“那啥,本官公務繁忙,能不能不去啊?”
講真,現在答應一個,勢必得罪另一個啊。
“不能,不能!”
盧若蘭嘟起小嘴,嬌滴滴道:“明日可是一年一度的上巳節,機會難得呢。妾身很想和崔縣令同遊,莫讓妾身失望哦!”
曹月嬋見盧若蘭撒嬌賣嗲,亦是冷笑連連,銀牙半咬着看向崔耕,問道:“二郎,我難得來來一趟揚州,你說呢?”
“這樣啊……”崔耕夾在中間,左右爲難。
頃刻,他鼓足勇氣,說道:“那啥,我要說咱仨兒一起去,會不會捱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