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玄方丈看了眼角落裡的這尊老者像,神色也是淡然,解釋道:“他是貧僧的一位大恩人。我小隱寺規模太小並無偏殿,遂只能將這位恩公供奉在此處。”
“原來是方丈的大恩人啊……”
崔耕踱着步子,來到那人像的近前,仔細端詳。他越看越覺得這人像眼熟,好像是在哪裡見過似的。
誒,想起來了。
崔耕問道:“業玄方丈,您這位大恩人,本官看着甚是眼熟,他是不是姓徐啊?”
老和尚臉色微變,乾笑一聲,道:“崔縣令莫要開玩笑哩,以您這個年紀,怎麼可能認識他?”
見他略有慌亂,崔耕心中越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想,笑道:“方丈不必擔心,本官並非要興師問罪。要說起此人來,本官也認識,還與他一起喝過酒哩。”
業玄方丈不迭搖頭,連聲說道:“不…不,這不可能!”
崔耕道:“怎麼不可能?您這供奉的這位老爺子可有些不簡單,他祖姓本姓徐,李唐平了天下之後,先祖立下奇功,位列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蒙太宗皇帝賜國姓李,後有當今大周天子褒獎再賜國姓武,前兩年犯了天子之怒,奪了武姓,又重恢了徐姓。他原官居地官尚書,後來被人彈劾參了一本,被陛下貶到嶺南之地。他叫徐思文,對否?哈哈啊,想當初本官在清源縣老家時,徐思文徐老大人,還與原泉州刺史馮樸一起,給本官慶過生哩。”
沒錯,崔耕看到這尊人像,一開始沒怎麼注意,仔細端詳之下,才發現這尊人像的容貌,與徐思文的面容一般無二,極爲相似。
徐思文,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英國公徐茂功的二兒子。官至地官尚書,後被人彈劾觸怒武則天,被奪了國姓武姓,貶至嶺南道。
“徐…徐思文?”
業玄方丈聽崔耕講完,霎時一愣,面有怪色,旋即便恢復了常色,猛地一拍光頭,連連點頭稱是,道:“是是是,正是徐思文徐大人,這世事竟有這般巧合。阿彌陀佛,想不到崔縣令和貧僧的大恩人還有這等淵源,貧僧剛纔真是失禮,怠慢了貴客。”
有了這麼一番攀談,雙方顯然親近了許多。
隨後,業玄吩咐其他僧人擺下了幾桌素齋,值此上巳節之日,要款待崔耕一行。
這小隱寺的素齋雖然不咋樣,但寺內自釀的葡萄酒可真不錯,比起崔氏酒坊釀造的木蘭春又多了一番別樣滋味兒,崔耕忍不住貪了幾杯。
酒勁一起,隔閡禁忌就少了很多,雙方高談闊論。
談着談着,崔耕與業玄方丈就談到了徐思文。
談徐思文,離不開李績(即徐茂功)的嫡孫,徐思文的大侄徐敬業這個人。更離不開十年前揚州城遭的那場浩劫徐敬業奪了揚州大都督府的兵權,起兵討伐武則天,最後弄得身死族滅。揚州城遭了兵火,這兩年纔算是恢復元氣。
業玄方丈多飲了幾杯葡萄美酒,酒勁上頭就收不住話匣子,只見他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氣惱道:“想當初,徐敬業要是真心要恢復李唐江山,就該起兵直搗洛陽。可他卻貪圖王氣,竟分兵去取金陵。這分明是以復唐之名行代唐之實,十惡不赦,死有餘辜。”
業玄方丈說得倒符合當下較爲主流的觀點,對於徐敬業討武兵敗之事,坊間主流評論認爲是徐敬業不但不忠於武則天,而且不忠於李唐,實在是天生的亂臣賊子。
畢竟他討武兵敗了,世人有這種觀點並不奇怪,倒也符合“歷史是由勝利者撰寫的”這一學說。
“本官卻不這麼認爲。”
崔耕打了個酒咯,仗着夢中後世所見所聞,賣弄起後世的真知灼見,道:“要說當時,徐敬業也是實在沒辦法了。哼,什麼民心在唐?那是扯淡。普天下的老百姓,圖的什麼?圖的就是太平安樂的小日子,平頭百姓哪裡管這天下姓武,還是姓李?他當初要是真聽了那些書生酸儒的話,陳兵集結直搗洛陽,恐怕死的更快些。”
業玄呵呵一笑,表示不屑,晃着碩大的光頭,道:“照崔縣令這麼說,他徐敬業還是大唐的忠臣了?”
“本官可沒這麼說,咱們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單單從徐敬業分兵取金陵這個軍事策略來看,並不能說明他有代唐自立的心思。”
說罷,見着業玄若有所思,崔耕又自斟自飲了一杯葡萄酒,繼續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復誰知?徐敬業這個人啊,吃虧就吃虧在敗得太快,死得太早了!”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僞復誰知?”業玄口中低聲吟誦了一遍。
這首詩出自白居易《放言五首》中的第三首,這時候白居易還不知道在哪裡小蝌蚪找媽媽呢,業玄和尚自然從未聽過此詩。
他站起身來,又連連吟誦了幾次,聲音漸漸哽咽,一雙虎目之中竟然隱現淚花。
崔耕見狀,大爲費解,問道:“業玄方丈,這徐思文對你有恩是不假,但他的侄子徐敬業跟你八竿子打不到一處去,本官爲他說上幾句公道話,你至於如此激動嗎?”
“哈哈,崔縣令你誤會了。”一旁陪坐的業空和尚看了一眼業玄方丈,急忙解釋道:“我師兄並非是爲徐敬業落淚,他人就有這個毛病,一見了好詩,就特別容易激動。”
這世上各種奇怪癖好的人多了去,聽着業玄方丈有這種愛好,崔耕倒也覺得並不奇怪。不說遠的,就說的得力干將封常清,歷史上就是個收藏盔甲戰甲癡迷到瘋魔的一號人物嘛。崔耕已是見怪不怪了。
不過業玄方丈這個堂堂大男兒一落淚,讓氣氛爲之有些壓抑,崔耕只得另外找話,暖場一番,問道:“照這麼說,業玄方丈對詩賦一道也很有研究?”
“那是自然。崔縣令且聽上一首……”業空輕咳一聲,吟誦道,“雲樓觀滄海,門對浙江潮。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捫蘿登塔遠,刳木取泉遙。霜薄花更發,冰輕葉未凋。待入天台路,看餘度石橋。……這首詩乃我師兄當初在杭州郡錢塘縣的靈隱寺所作,崔縣令以爲如何?”
呃……
讓他崔某人來抄詩裝個逼還行,讓他具體點評一首詩,委實有些難爲他了。
幸好,也一直陪坐着未吭聲的盧若蘭陡然插話道:“依妾身看來,業玄方丈此作,也就是詞采綺麗,對仗工整罷了。與二郎的詩比起來,簡直一個地下一個天上。”
“哦?”
業空和尚一聽這小娘子如此貶低自己師兄的大作,自然是不服氣,說道:“小娘子這麼說怕是有失偏頗吧?貧僧承認,崔縣令剛纔吟的那幾句詩,的確是難得的佳作。但此詩勝在說理,要說文采嘛……恐怕還不如我師兄這幾句呢。”
“哼,二郎之詩名,又豈是你們這些荒野僧人所知曉的?就在今日,就在桃花溪那邊,二郎又新作了一首詩,業空大師倒是來品鑑品鑑一二。”
盧若蘭很是護犢子的挑釁看了一眼業空和尚,緩緩念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業空大師以爲這首詩與你師兄舊作相比,又如何?此詩無論從文才還是從情感上,都勝過業玄方丈的那首舊作吧?”
業玄和業空這倆師兄弟,自然不是這種一肚子草包的貨可以比的,的確是有真材實料的。聽着盧若蘭唸完詩,心中頓時驚爲天人,早已了勝負之分。
業玄也是光棍,苦笑着點頭認道:“小娘子好利的嘴,不過貧僧認輸!”
畢竟自己一行來這裡是客人,人家是這裡的主人,崔耕雖然知道盧若蘭是爲自己好,不想自己受人欺負,但還是覺得她的好勝心有些重了,有些失了禮數。他舉起酒杯,緩和了一下氣氛,道:“寫文章只是小道,誰勝誰負無關大雅,來,咱們喝酒。”
幾人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業空道:“詩不如人,便是技不如人,崔縣令也不必給我們師兄弟兜着臉,寫文章可不是小道。要知道當今鯉魚跳龍門考進士,還要考究士子的詩詞歌賦哩。”
“那不過是塊敲門磚罷了。”崔耕不以爲然道:“既不能濟世安民,又不能沙場爭雄,寫文章不是小道是什麼?當然,也有例外,比如當年駱賓王的一篇討武檄文。此文通體駢四儷六,句式整飭,平仄相對。當真是雄文勁採,足以鼓舞鬥志;事彰理辯,足以折服人心。區區一篇檄文,還真能頂十萬兵哩!”
業玄方丈聞之,擺了擺手,嘆息道:“崔縣令高看這檄文了。若真能抵十萬兵,徐敬業又何至於兵敗身死呢?”
說到這兒,業玄方丈端起杯盞,朗聲道:“好了,莫談這個了,來,咱們繼續喝酒,崔縣令難得來小隱寺,可要好好嘗一下本寺的葡萄美酒。”
崔耕道:“那是自然,來,這一杯,本官敬方丈你!”
……
一番觥籌交錯,酒足飯飽之後,在業玄方丈的引領下,崔耕等人蔘觀了三生石和鶴子草。
三生石跟崔耕想象的差不多,就是一塊大石頭,上面寫了一些人名。
至於是不是真能緣定三生,那就只有鬼知道了。
倒是鄭老叟之前提到的鶴子草,真的非常神奇。
這是一種蔓生植物,莖呈紫色,葉子的形狀象飛鶴,翅、尾、嘴、腳俱全。
只是很不巧,鶴子草現在並沒有開花,令二女大失所望。
業玄方丈的確好客熱心,竟安排了幾個小和尚在草圃一旁守着,只待一開花,就趕緊招呼兩位小娘子過來觀閱。
既然有了一線希望,盧若蘭和曹月嬋自然捨不得立刻回揚州城了,於是崔耕決定先在小隱寺暫時住一晚。
……
……
當天晚上,又是一頓飲宴。
素宴席上,業玄方丈的師弟突然提議道:“崔縣令,寡酒難飲,要不咱們行個酒令吧?”
“什麼酒令?”崔耕微微一皺眉。
業空和尚道:“崔縣令文采斐然,貧僧自然不敢和您比作詩。要不,咱們比比詞?”
所謂辭,就是後世的謎語。
真的行起文酒令來,誰知道對方會出什麼題目讓他即興賦詩,到時候可不是抄幾首詩能混過去的。但猜謎就簡單了,猜不中無非就是喝酒一杯。
崔耕慨然應允。
業空和尚出的謎題甚是簡易,問:“仲尼日月,請崔縣令打一人名?”
這小兒科,崔耕立馬回了謎底:“自然就是三國臥龍‘孔明’了。”
業空和尚又出題:“千條線,萬條線,飛入水中都不見。這是何物?”
“那還用猜嗎?”
崔耕不假思索答道:“風雨雷電中的雨唄。”
業空和尚連連舉杯認罰,崔耕覺得對方怎麼出得題目都這麼小兒科?感覺有點勝之不武啊。
罰了幾杯酒之後,業空和尚笑道:“看來一般的辭是難不倒崔縣令了,貧僧給出個絕的。”
說着話,他站起來走到崔耕近前,將一雙筷子分開,再把一朵桃花放在了一根筷子的旁邊。
之後,他問道:“崔縣令,您猜猜這個……”
“哈哈,這也太簡單了,這不就是……快……”
倏地,崔耕臉色微微異樣,伸出手來將筷子一劃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對不住,這個辭本官猜不出來,業空大師,不如你再換一題,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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