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艇裡死一般的寂靜.艇員們像擱淺在岸邊的魚.大口大口地吞嚥着空氣.臉白得像吸乾了血水的豬肉.而他們的鬥志也一點點被吸乾.一名水兵給克里默拿來氧氣罩.被他狠狠地扔到別處.正好掛在一個閥門上.
克里默撕開了讓他覺得憋火的兩個釦子.雙手抹去滿臉的汗水.望着紅色的深度表下達命令:“注意了.準備:1234號水櫃排水.”命令被重複一遍.“1號停、2號停.”潛艇紋絲不動.
“打開3到4號通風孔.3到4號水櫃排水.”“1、2、3、4、5、6.放..”潛艇禮節性地略微動了一下.尾巴稍微翹起了點.還是沒能從石頭縫裡拔出來.
“1、2號水櫃注水.”
“1、2號水櫃排水.3、4號水櫃注水.掌握節奏.同時進行”. 克里默渾身被水澆過一般.感覺汗水順着脊樑流到屁股溝裡.
如此折騰了幾次.二副報告.壓縮空氣剩下不多了.勉強只夠上浮一次.
“好吧.把所有水櫃裡的水都排光.”克里默扯開嗓子喊叫.
“留下點.發射鮚用”.大副急忙喊叫.
但是.潛艇一點都不照顧主人的情緒.還是賴在那裡一動不動.空氣中瀰漫着絕望與焦躁.
接二連三的挫折.讓克里默越來越煩躁.他高聲尖叫:“所有人到船頭.”
潛艇裡成了開鍋的水.水兵們急扯白臉地流向前魚雷室.想用身體的重量讓潛艇動彈.
喇叭裡又傳來細得失真的叫喚:“所有人都到船尾.”
水兵們亂蓬蓬地躍過六、七個圓形水密門.穿越整個潛水艇.急如風火地衝向後魚雷室.
“所有人到船頭集合.我說的是所有人.一個不拉.”克里默站到聯接到潛望鏡上的通話管子前.一邊嗚哩哇啦.一邊掏出手帕擦汗.不時被疲憊不堪的水兵們左撞右碰.
往返幾次後.潛艇還是一動不動.水兵們也累得一動不動.
“除掉壓艙物.射空魚雷.”克里默氣喘吁吁地命令.大家稍微動彈了一下又跌坐下了.他們實在太累了.
“深水炸彈..”聲吶兵喊叫.水兵們一骨碌翻起來奔赴自己的崗位.
克里默渾身直冒冷汗.爲了掩飾.他寬慰說.按投放炸彈的聲判斷音.水面上只剩下一艘驅逐艦了.
“砰..”一顆深水炸彈在很近處炸響.大家趕緊抓緊夠得着的東西.卻發現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潛艇像焊在礁石上一般紋絲不動.
該動的沒動.不該動的亂動起來.一顆拳頭大的螺帽狠狠咂進輪機手的前胸.他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輪機長抱着他急扯白臉地叫着:“救護兵.救護兵..”
前魚雷長跌跌撞撞跑過來.在水密門口撂下一句“前魚雷室進水了”後急匆匆走了.克里默急起直追.另一頭滿身油污的機械師追過來報告說.電池組泡在水裡.需要排水.
克里默氣急敗壞地原地轉圈.屋漏偏逢連夜雨.另一名輪機手報告.方向舵被卡死.
“用手動備用舵啊.”克里默一個箭步衝上前.使勁搖動了幾下.方向舵並不因領導親自動手而改變態度.他拼命撓頭.在別人看來.他恨不得把腦花子都撓出來.
傷兵仍然撕心裂肺地嚎叫着.克里默猝然爆發:“叫他安靜下來.”救護兵馬上讓他安靜下來..猛然一拳頭將他打暈.
潛艇裡亂成了一窩粥.水兵們拿着扳手、木棒、鋸子、錘子之類的東西橫衝直撞.叫罵聲、喊叫聲匯成一片.
烏克蘭大副也急得團團轉.沖剋裡默嚷嚷:“你倒是拿個主意啊.想當香腸料也得挑個時候呀.”
克里默臉微微紅了.衝大副吹鬍子瞪眼:“如果不想當香腸料.給我到前魚雷室牢牢盯着.”逼視着他離開後自己風風火火衝向發動機艙.
發動機室早成了水簾洞.頭頂上粗壯的管子接頭處噴出一道水簾.半個艙室都籠罩在水霧中.一個水兵手足無措地望着管子發呆.另一個雙手握緊拳頭閉着眼睛喃喃:“主啊.保佑我吧.帶走我的罪孽吧.”
他看到機械師與助手鑽到底艙忙碌着.水已經漫過底艙.他們艱難地在水裡摸索.
“克萊斯.伊萬諾夫.給我把頭頂的水止住.”克里默惡狠狠吼叫.
“艇長.密縫圈用完了.”一雙驚恐的眼睛偷望着他.另一人仍然緊閉着雙眼.一副超然於世的樣子.
一股怒氣“忽”地衝上腦門.言出拳隨.“打你個王八蛋.上帝要你工作.而不是過早地去煩他.”又追趕着在另一個屁股上踢了一腳.“你豬腦花呀.砍些木頭楔子打進管子接縫裡.”
助手拿着手電筒照映在水裡.一個身影在水底挪動着.半晌.機械師從水裡鑽出來.從面罩裡傳來甕聲甕氣的聲音:“燈光太弱.水裡什麼都看不見.”
克里默風風火火地跑回自己的小房間.掀開牀鋪.拿起手電筒瘋狂跑回機電室.兩支手電筒光算不上耀眼.但也足夠讓機械師擰緊螺栓.
“不要擰壞了螺栓.不然完蛋了.”利用上浮喘息的功夫.克里默叮囑.
一個半小時後.下面的漏洞堵住了.那兩個活寶也用木楔子基本上堵塞了水簾.水兵們咋咋呼呼地站成一隊.手裡拿着五花八門的容器..從廚房裡的鍋碗瓢盆到廁所裡的活動馬桶.把艙底的水轉送到控制室.再從那裡的地漏流進水櫃裡.
水落石出.近一半電池破碎了.現在當務之急是死馬當活馬醫.把所有剩下的電池組串聯起來.勉強開動潛水艇..假如潛艇能從礁石間逃脫的話.
派去找導線的人空手而歸.機械師罵罵咧咧:“我們有許多價值25000帝國馬克的魚雷.卻沒有價值5馬克的導線.”
他重新鑽進水裡.摸索了很久.從壞了的電池組上卸下些長短不一的導線.艇長與幾個人把導線接好.再找了些捆紮電池的繩子.機械師與助手又忙活了好半天.上來時直挺挺地躺倒在地上.
大副“噔噔”地跑過來報告.前魚雷室的水止住了.他的胳膊肘兒在滴血.還不忘擠兌克里默:“艇長先生.我都掛了彩了.看你一塵不染的樣子.你是君子動口不動手吧.”
克里默已沒有心情跟他計較.雙手拄在機器上大口大口地吞吐着空氣.脊樑上流淌的已經不是汗水.而是幾十根鋼針.
大副貼過來提醒他.聲吶探測到艇艉幾十米處有障礙物.
克里默上下打量着他.一臉的不信任.
納粹德國黑海艦隊的潛水艇裡.一般由俄羅斯或烏克蘭人當副手.這些是駕艇投誠的有功人員.或是留用的技術骨幹.克里默平時看不上烏克蘭大副.並不是因爲種族觀念..他本身就是德國與法國的混合物.而是他的自命不凡.加入德意志中普魯士國籍後更是尾巴翹上了天.
不過.他不得不承認.這傢伙往往有點鬼點子.眼下.他正在賣弄他的鬼點子:“向礁石發射魚雷.依靠衝擊波把潛水艇弄出來”.
“行嗎.”克里默心動了.開始饒有興味地看着他.大副挺着胸脯誇耀:“我在黑海當艇長時就這樣幹過.”
“你不是在黑海艦隊247號潛水艇上當過政委嗎.”克里默揭他的短.但臉上的表情跟笑岔氣了差不多.不管怎麼說.這個前政委也算是獻計獻策.只是自己爲什麼沒想到呢.
大副訕笑着:“你知道在第三帝國.政委是敏感詞.人家好歹也當過艇長的”.
“還好意思拿艇長說事.無非是因爲酗酒.發配去指揮p型 《真理報》級玩具小潛艇.排水量是可憐兮兮的955噸.手底下只有18個人.其中還有一個政委.”克里默擠兌他.因爲感激而擠兌.
“屁的政委.排級指導員.”大副有口無心地咕嘟着.急不可耐地到後魚雷室督戰去了.
“壓縮空氣夠吧.”克里默磨蹭着.彷彿面對一座黑屋子.又如站在萬丈深淵邊上.
克里默把軍帽甩到地上.兩手握緊手柄時低頭思忖了一會兒.然後像下了很大的決心.眼睛湊到潛望鏡後面.
在200米深的水裡自然什麼也看不見.習慣性地握着潛望鏡手柄.大聲喊叫:“後魚雷室注意啦:5號、6號發射管裝填魚雷……發射.”
伴隨着爆破聲.一股激流從後面衝來.潛艇吱吱響着顫動了一下又不動了.他一拳頭咂到桌子上像狼一樣嚎叫:“四個發射管全部裝上魚雷.給我一口氣打出去”.
“5號發射.6號發射.7號發射.8號發射.”後魚雷手們瘋狂按動發射按鈕.四發魚雷掀起的巨大浪涌把潛水艇衝得東搖西擺.在船員們的狂呼亂叫中.卻又慢慢平息下來.
潛艇裡的空氣已經達到不堪忍受的地步.活人不能被活活憋死.克里默撕開所有的扣子.敞開上衣嘶叫:“再次發射.全部打光.”
“走啊.老處女”一個小夥子怪叫着暈倒.爬起來後喃喃:“求你了.我們到水面上吧”.
沒有爆炸聲.剩下的兩枚魚雷玩起了失蹤.消失得無影無蹤.
克里默狂躁地踢了一腳.他一腳踢在鐵疙瘩上.要在平時.他定然會雙手抱着腳滿地轉圈.現在無知無覺地站着.彷彿一具殭屍.連植物都打不過的殭屍.
潛水艇裡死一般的沉寂.大副拖着疲憊的身子回來了.沮喪之極的神色.在大家眼裡.他變成了一股擾人的空氣.商量好了視若無睹.
大副低着頭.成了伏法的罪犯.他有罪.他給了大家本不存在的希望.拿走了最後的信心.臨死前知道了什麼是狗咬尿泡..空喜歡一場.
克里默不再狂躁.他仰頭閉上眼睛.像入定的和尚.更像與世無爭.超凡入聖的高僧.也許.他想起天真無邪的童年.活蹦亂跳的青年.想起初戀的情人.想起法國母親.兩股熱淚流過臉頰.進入微張的嘴裡.冷冷的.鹹鹹的.
一切定格.一切戛然而止.屋裡的空氣凝固了.所有人都用一種古怪而酸楚的眼神看着艇長.看着吸乾了鬥志與激情的克里默用一種拖沓的步子邁向左前方的艇長室.到掛簾跟前時.他站住了.轉身呆呆望了一回潛望鏡..他數年的心血和一生的熱望.
他伸出一隻手拭去噴涌出來的淚水.然後在拉開掛簾時轟然倒了下來.
沒有人過來攙扶他.大家已經沒有力氣了..不光是四肢無力.心也疲軟了.
不知誰播放了莎拉?亞當斯姊妹的基督教讚美詩歌《更近我主》:“我快樂如生翼.向上飛起.遊遍日月星辰.翱翔不息.我仍將詩唱吟.願與我主相親.願與我主相親.與主相近……”
伴隨着天韻的升起.船員們的祈禱像一陣波濤.祈禱詞五花八門.集天主教、東正教、基督新教之大成.本篤會的二副淚流滿面地念誦:“主在福音上說:凡聽了我這些話而實行的.就好像一個聰明人.把自己的房屋建在盤石上.水衝.風吹.襲擊那座房屋.它並不坍塌.因爲基礎是在盤石上”.然而.現實情況是潛水艇被卡在二百米深的水底礁石上.正等待不可逆轉的宿命.
克里默掙扎着爬進艇長室.拽着盥洗盆崴崴顫顫地站起來.右手伸向桌子、確切地說.是盥洗盆蓋子上的那張照片.
他深情地凝視着照片.照片上他與妻子穿着滑雪服.戴着滑雪鏡.拄着滑雪杖.揹着滑雪板.以征服者的姿態站在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上.可是現在.他註定要長眠在幾百米的海底世界.
他閉上眼睛.但淚水依然奪眶而出.
海面上重新響起螺旋槳的嘈雜聲.突然響起一陣密集的爆炸.狡猾的美國人留下了一艘驅逐艦.關閉機器一直在上面守株待兔.萬沒想到從海底鑽出幾顆水雷.像磁鐵一樣追逐着驅逐艦.炸壞了方向舵.引爆了上面的深水炸彈.驅逐艦屁股浸在水裡.頭朝天緩緩沒入波濤中.
感謝上帝.感謝蓋德採夫少將.連綿不斷的爆炸震鬆了潛艇上的水雷.潛艇自救中發射了後魚雷.爆炸引起的巨大激流從後面捲過來.遇到指揮塔後又翻卷過去.沖垮僅剩的羈絆.四枚水雷浮上水面.吸附到驅逐艦上炸響.
驅逐艦入水後形成巨大的旋窩.如翻江倒海一般.潛水艇跳躍着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金屬摩擦聲.陡然頭一輕.像軟木塞一樣衝上海面.每個人撲到艙口上大口大口吞嚥着空氣.渾身每個毛孔都浸泡在巨大的眩暈之中.直到虛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