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少郎跪在堂下,微有些膽怯的拱手稟報道。他以爲華澈一定會大發雷庭冶他的罪,但半盞茶的時間過去了,華澈還是沒有什麼過激的反應,而是閒然自得的飲着杯中的酒,嫣紅的酒,不思量,自難忘。
“文師書榮有兩個兒子,小兒子書飛城不喜讀書,自小闖蕩江湖,結交俠義之士,大兒子書瀲泊自小身患殘疾,下身癱患,所以只能終生坐在輪椅上,一個只能坐在輪椅上的人如何能創造出如此玄妙的機關?”
藍少郎聞言臉色一白,以爲華澈不信他所言,而頷首道:“藍少郎不敢欺君瞞上,句句屬實——”
“我沒有說你欺瞞我!”華澈怒聲打斷,“可有見過這位擅造機關的瀲泊公子?”
藍少郎的頭更低了,並壓低了聲音應道:“沒有——”
兩個字的回答等來空氣的凝滯,空中彷彿多了一柄尖利的刀,直插他的心口,窒息的等待,煎熬的痛苦,突然之間,他耳畔傳來了華澈的大笑聲。
“想不到文師書榮這個老頑固竟然還養了兩個不錯的兒子,書瀲泊,我很有興趣見見這個人,你可有辦法將他請出來?”
藍少郎一怔,擡起頭道:“兵師想將他納爲己用?”
華澈臉色一沉,目光如劍一般的凝注在藍少郎臉上:“是爲我麝月國招攬人才。”
藍少郎一震,連忙頷首:“是,藍少郎口誤,還請兵師恕罪。”
“下去吧!再去一趟榮城府,就對書瀲泊說,他若肯進宮來見我,我就赦免了他父親的罪。”
“是,藍少郎遵命!”
藍衣的少年擡起頭來,看了華澈一眼,但見他側身而立,低垂的眸光中神色冷肅,卻漸漸射出一絲讚許之色,便知華澈必然又起了惜才之心,心中一寬,趕緊大步向兵策府外走去,剛跨出門時遇見幽逽迎面走來,他不禁對這美豔絕倫的女人微笑了一下,拱手行了一禮,打聲招呼後才從她身旁箭步走過去。
“兵師——”幽逽雙手端着一鏤花玉盤走到了華澈面前,欠身道,“這是珠釵坊裡的老嬤嬤從新選來的宮女所做珠釵首飾中所挑選出來的最佳品,請兵師過目。”
華澈揭開玉盤上的錦帕,頓時有光芒四射出來,盤中各式珍珠瑪瑙翡翠打造而成的珠釵、玉佩、髮簪耀眼奪目,他從中挑選出一千葉攢金牡丹首飾,注視良久,眼中終於露出滿意的光芒,對幽逽道:“這條項鍊做得不錯,做這條項鍊的宮女現在哪裡?”
“兵師想見這名宮女?”幽逽柔聲笑問。
華澈點頭:“不錯。將她帶到我兵策府的幽夢雅苑裡來,我要她爲玥兒專門設計首飾,以備我與玥國婚時所用。”
“幽夢雅苑——”幽逽詫異的微笑,這曾經被列爲兵策府禁地的別院現在也對月主開放了麼?她欠了欠身,應道,“是,幽逽遵命——”
“今天,我將在幽夢雅苑裡設宴,陪玥兒一起賞花,幽逽,你若有興趣,也過來吧!”
“不,不了……”幽逽苦笑了一聲,垂目道,“兵師還是單獨陪月主在一起好呢!”
纖長的彎睫緩緩撲扇,在幽逽光潔的肌膚上閃爍出憂傷的剪影,但她的脣角還掛着一抹恬美的笑意。華澈看了她良久,不免輕嘆了一口氣道:“那好吧!你留在這裡,有什麼事情隨時向我稟報——”
華澈說完便要走,幽逽翕動脣瓣,彷彿要說什麼,卻囁嚅了良久,始終發不出一絲聲音,直到華澈的袍袖倏然閃出眼簾,她才驀地一聲叫喚道:“兵師——”
華澈陡地駐足,回過頭來看向她,問道:“有什麼事?”
幽逽突然向他跪了下來,肯求道:“兵師,幽逽求你放過文師書榮一家,好麼?”
“文師書榮?”華澈微有些疑惑道,“和你是什麼關係?”
幽逽緩緩擡頭,眼裡閃爍淚光,答道:“幽逽五歲時隨父親一起逃亡,途中遇人追殺而與父親離散,是文師書榮將幽逽從冰天雪地裡救了出來,並收了幽逽爲義女,幽逽在榮城府生活了五年,義父待幽逽就如同親生父親一樣,養育再造之恩,幽逽永生難忘,所以,幽逽肯請兵師——”
“是麼?這麼說來,榮城府也曾是你的家?”華澈有些冷諷的問道。
幽逽點頭答是。華澈有些不耐煩的擺手道:“你的親人倒是不少,罷了,我本意也沒有想要滅掉文師書榮一家,但是,書飛城,我絕不會寬恕——”
冷酷的聲音帶着極其銳利的殺氣,幽逽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默然注視着華澈的背影消失在堂外畫廊之中。
與他一起生活這麼多年,他雖殺人無數,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能讓他恨到刻骨銘心,又是爲了靈玥,爲她變得溫柔,爲她變得心胸狹隘,亦爲她變得更加的殘暴不仁。
幽逽眸子裡溢出悽清的淚光,她又到底是爲了什麼而一直留在他身邊?
是仇恨嗎?可她曾嘗試過無數次想要殺了他卻又在最緊要的關頭收回了手。
用仇恨埋葬了自己的一生,她越來越淪陷到不可自拔的地步。
偶爾回想起年少的時候,腦海裡總會浮現出一個淡青色的剪影,她不是沒有享受過關愛,也不是沒有享受過溫暖,很久以前,也曾有那麼一個可以讓她停靠的肩膀,寬闊而厚實,那個人總是揹着她翻山躍嶺,跨過清澈的小溪,或是拉着她跪下來對着結滿同心結的“流星樹”許願。
“幽逽,你剛纔許了什麼願呢?可以告訴我嗎?”
“是一個很美好的願望,不過,我不能告訴你,說出來可就不靈了。”
“不可以說出來,但可以寫出來呀!不如,你寫在大哥手心裡讓大哥來猜,怎麼樣?”
“嗯~大哥真會耍賴。我就是不說,不能說——”
“真的不說嗎?可我非要聽,看我怎麼逼你說出來……”
“咯咯……大哥可真壞,欺負小妹妹,大哥真壞,我要告訴義父去……”
“……”
一切想起來,還是那麼甜蜜美好,卻恍若前世的記憶,那麼遙遠,那麼不真實。
大哥——瀲泊大哥——對不起,幽逽大仇未報,卻負了你——
幽夢雅苑裡百花絢爛,千蝶飛舞,十來個宮女在花叢中鋪就了數丈絲綢地毯,地毯上擺滿了美酒金樽,玉盞紅玉,靈玥戴着紫色花藤所編織而成的花冠,席地坐在花叢地毯上,看着圍繞着她翩躚起舞的各色蝴蝶,盈盈含笑,清澈的眸子裡閃爍着水一般的光澤與天真浪漫。
華澈向她走過來時,她正在伸手捉向一隻蝴蝶,驀地縱身撲上,卻正好撲到了華澈的面前,也許是動作過大動了胎氣,她忍不住撫着腹部輕聲呻吟了一聲,華澈頓時緊張擔憂的將她抱了起來,並立刻命令一個丫鬟去喚太醫。
“不用了——恩師,玥兒沒事——”
靈玥拉着他的手,並將準備奔去叫御醫的丫鬟喚了回來,向華澈笑問道:“恩師,這幾天國中發生了什麼重大事情麼?”
“你爲何要這樣問?”華澈笑着反問道。
“我見恩師這幾天一直都很忙,而且兵師手下的大內侍衛也經常匆匆忙忙進出兵策府,玥兒就想,是不是朝中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
“也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玥兒,我說過,沒有任何事情比得上你的身體更重要。我就是再忙,也要抽空來陪你。”
“讓恩師多費心了,玥兒很想——”
“你什麼都不用想。”華澈知道她想要說什麼,便立刻打斷,微笑着告訴她,“你只需要想,如何把身體養好,如何更開心的生活,或者你還應該想,給我們的孩子取一個什麼樣的名字最好?”
這已經是第九次想提出與他一起上朝執政的事情了,卻又一次的被他搪塞了回去,靈玥黯然失神,但見他眸中極盡溫柔,也忍不住點頭,跟着笑了起來。
“玥兒,我今天除了要陪你一起賞花,還送你幾件禮物。”
“什麼禮物?”靈玥好奇的問。
華澈拍手,命幾名宮女擡來一隻檀香木製的精美箱子。箱子擺在靈玥眼前,頂蓋滑開的一剎那,靈玥眼前一亮,恍惚間竟覺整個天地間都似乎更亮了起來。
檀香木散發着幽幽清香不說,那箱子裡不知裝了何物,煥發出來的光芒竟然如同銀河之水,在空中靜靜流淌着瀲灩的波光,隱隱可見無數銀色蝶翼紛飛着,又似乎給人產生幻覺般的凝結成一顆又一顆的星辰。
“好美呀!恩師,那箱子裡裝着的是什麼呢?”靈玥欣奇的迫不及待的問。
“你想知道麼?那麼,我們一起來看看——”
華澈牽起了靈玥的手,將她拉到木箱旁邊,靈玥目光剛投進箱子中,就再也挪不開了,那箱子裡盛裝的竟是一件華麗無比的衣裳,絲綢羽織,香紗爲錦,金絲爲繡,紫嫣點綴,層層疊雲,飄逸如夢,無數幻彩珍珠鑲成鳳冠玉帔。
“這是我爲你準備的嫁衣,你喜歡麼?”華澈一邊問着靈玥,一邊命兩個丫鬟將那件嫁衣從箱子裡小心翼翼的取了出來,併爲靈玥穿上。
馥郁的香氣撲鼻,靈玥着衣而上,但覺不一般的神清氣爽,衣帶翩飛如蝶,滑過肌膚,帶來清新飄柔的觸感。靈玥站在百花叢中,不僅令百花失色,甚至連日月都失了光彩,此刻即便是九天仙女下凡,恐怕也會自慚形穢。
“真的很美,果然是——傾色猶香!”華澈凝注着靈玥,驀地擁她入懷,忍不住又吻向了她的臉頰。“恩師——”靈玥剛想說這裡還有很多人,沒有想到,他毫不在乎,含住了她的脣瓣,將她還未說出來的話化爲嬌哼的嚶嚀。
其實所有人見到這一幕都癡羨的入了謎。就在這時,一名新的宮女端着一隻玉匣向他們二人走了過來,見到這樣的一幕,也不由得呆了一呆,垂首羞澀的紅了臉。
脣舌分開,華澈看着靈玥因喘息而嫣紅的臉,笑了一笑,也覺察到了什麼似的,忽然轉身,將目光投向了那一名新的宮女,問道:“你就是玉釵坊裡新來的技藝宮女?”
“是,奴婢小雨見過兵師,月主。”新宮女欠了欠身,將手中的玉匣呈給華澈道,“這是蘇嬤嬤命奴婢帶過來交給兵師與月主檢驗的首飾玉簪,全是奴婢一人所做,請兵師與月主過目。”
“小雨?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你?”華澈微笑着,目中閃爍一絲銳利的光芒,命令道,“將頭擡起來,讓我和月主看看你長什麼樣子?”
“是。”新宮女小雨將頭緩緩的擡了起來,很美麗的一張臉,溫柔而可親。
華澈打量了她甚久,才命人從她手中取過玉匣子,從中取出一條項鍊,一支髮簪,讚歎道:“很不錯的手藝,華而不俗,正好配得上玥兒的清麗絕塵。”說完,他將項鍊與髮簪分別戴到了靈玥的脖子上與髮髻上,最後才又看了新宮女一眼,吩咐道:“你下去吧,我與月主婚期將至,不過三天時間,你能打造出與玥兒相配的所有首飾麼?”
“三天時間足矣,小雨一定盡心盡力,不會令兵師與月主失望。”
“那好,你現在下去吧!”
“是,奴婢告退。”
新宮女小雨斂襟退下後,華澈與靈玥攜手在百花叢中一邊賞花一邊喝起了美酒。
須臾片刻,走出幽夢雅苑門前的小雨驀然回頭望了那牽手在一起的兩人一眼,一雙慧黠的眸子裡露出了一絲莫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