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楚!
穿透全身的痛楚伴着炙熱的火焰糾纏着他的每一個感覺,然而有個聲音——細細的聲音穿透了他痛苦的意識,讓他感到身體被不斷地輕觸。韓德讓猛地張開眼,一陣眩暈襲來,由痛楚織就的黑網緊緊封鎖着他的視線。
“……世伯……不要死,奴兒聽話……”那微弱的聲音是孩子的哭泣。
孩子!他再次張開眼,等待那暈眩過去,試圖從層層迷霧中看出去。
終於,他看到瘦小的孩子跪坐在他身邊,彷彿害怕被人聽到般用小手蓋着嘴巴卻堵不住口中發出的嗚咽哭聲,而他驚恐絕望的表情撕裂了韓德讓柔軟的心。
“奴兒不哭,世伯……沒死。”他不顧渾身的疼痛,掙扎着坐起舉起沉重的雙臂,將哭泣的小皇子抱到腿上,聲音嘶啞而低沉地安撫他。
見他坐起,又聽到他說話,文殊奴似乎安心了,可是眼淚更多了,小臉埋在他胸前抽抽搭搭地說:“世伯背上有好多血,奴兒好害怕……”
“奴兒不怕,世伯受了傷,所以流血。”他抱着他往後靠在暈倒前靠着的樹幹上,舒解僵硬的身軀。他看不見傷口,但知道情況很不好,他必須在傷口進一步惡化、自己尚有體力時將皇子送到安全的地方。
巡視四周,他啞然,不知道自己昨夜是怎樣抱着小皇子擠進來的。那時不覺得,此刻在明亮的陽光下才發現,這個洞很小,洞口更窄。傾聽四周,一片寂靜。他輕聲問:“奴兒,世伯不能抱你出去,你能跟着世伯身後出去嗎?”
“奴兒能。”文殊奴停止哭泣仰面看着他。
“好孩子!”見他雖然面帶懼色,仍勇敢地站起來,韓德讓很高興,他人高不能站立,只能慢慢跪起將大刀插入腰間,一手握着弓箭,一手拉着枯藤往洞外移動。文殊奴緊跟在他身後,蹲爬並用地離開了庇護他們一整夜的樹洞。
一離開濃密的灌木,韓德讓的眉頭猛然緊蹙,白晃晃的陽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半眯着眼回頭,看到文殊奴靈巧地鑽出洞口,而他的馬大概自認危機已過,正歡快地啃食着枯藤下新長出的嫩草。
他坐在草地上讓身體和眼睛都恢復了一會兒後,才慢慢地直起身,從昨夜未來及卸下的馬鞍袋內取出自己的鎧甲。
“孩子來,世伯替你把這個穿上。”
文殊奴知道這是打仗穿的衣服,能防弓箭刀刃,便說:“世伯穿。”
“世伯是大人,能保護自己,小皇子還小,可不能被傷到!”
韓德讓將用鹿皮甲片製作的鎧甲穿在他身上,滿意地看到小皇子除了頭部之外,幾乎全身都被他的鎧甲包裹住。今天的路上一定還會有風險,而他不確信自己是否還能像昨天那樣一手護衛皇子,一手持刀抗敵,因此,他必須儘可能地做好對皇子的保護。
之後,他檢查馬腹帶、馬鞍和馬鐙,確認一切正常後,他俯身抱起文殊奴,想將他舉上馬背,可這個平日對他來說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完成的動作,卻因傷口的劇痛而差點失手摔倒。
“世伯!”文殊奴在他趔趄之際猛地抱住他的脖子。
知道傷口崩裂又流血了,韓德讓仍堅持着將他舉上馬背,然而靠在馬身上一邊喘氣,一邊歉疚地對他微笑,“世伯沒用,讓皇子受驚了。”
“不,世伯痛,奴兒害世伯流血。”文殊奴含淚的眼睛直盯着他的肩膀。
韓德讓知道孩子看到他的傷,被嚇到了,便反手往肩後摸了摸,摸到一片溼濡,血已經浸透了他用來裹紮傷口的衣服。
“不是奴兒害的,是那些壞蛋!”他緊了緊繫在胸前的衣結,艱難地把盾牌背在背上,抓着
馬鞍踏着馬鐙上了馬,然後用一條緙絲腰帶將面向自己而坐的文殊奴綁在身上,如此,就算他無法騰出手時,也不必擔心孩子滑落馬下。
“走吧,我們找壞蛋報仇去!“他故作輕鬆地對充滿憂慮的小皇子說,然後輕踢馬腹往山谷外走去。
韓德讓沒有估錯,他與小皇子的路上果真險情重重。昨天追擊他們的人並沒有離開,而是像狩獵者一樣埋伏在山道關隘中,他選擇那些很少人走的小道,可那些人又在這些曲折小道布了不少陷阱企圖活捉他們。韓德讓也是個好獵手,憑着細心和經驗,小心地繞過那些草結、地坑或樹網,但也耗費了太多的時間。
等他終於到達山下時,忽然殺出一股人來,領頭的那個見面就喊:“韓承奉傷得不輕,快放下皇子獨自離去療傷,否則我等必取你小命!”
尋思着這裡已很靠近夏日遊牧的族人營帳,而他虛弱的體力也很難繼續支撐他太久,韓德讓不願再往回逃,決定拼了這條命也要殺出去尋求救援。因此深吸一口氣,二話不說忽然加速揮刀策馬地往山外衝去,文殊奴緊緊抱着他的腰,將臉貼在他汗溼的胸前,聽着他鼓動的心跳。
那些人沒想到他會突然衝殺過來,那閃亮的銀刀令他們一時慌了神,本能地躲閃,而他利用這寶貴的瞬間衝出了山口。
但那些人很快便回過神來,吼叫着驅馬追殺他,數只箭羽射中他背上的盾牌,猛烈的衝撞加劇了他的傷勢。 wWW●t t k a n●co
頭暈目眩、雙耳轟鳴,他的體力隨着身上的血液在迅速流失,他看不清前方,聽不到吶喊,唯一的念頭就是——保護小皇子,殺出去!
忽然,一片黑雲自前方襲來,伴着雷鳴般的馬蹄聲,他心口狠狠一揪,當看到一人縱馬迎來時,也不管來者是敵是友,用盡全身力氣大吼一聲,舉刀殺將過去。
“二郎,是我,快住手!”
就在他的刀砍在對方高舉的長劍上發出鏗然鳴響時,休哥熟悉的聲音傳來。
“惕隱,是你?!”他收住刀,在馬上搖搖晃晃地問,用力眨了眨眼睛,想看清楚對方,可是他的雙眼彷彿蒙上了一層白霧。
“是我,我奉旨前來迎接小皇子回宮。”
耶律休哥的聲音更近了,韓德讓瞪着茫然的眼睛,看着熟悉的身影跳下馬走來,聽到激烈的兵戈交戰聲在四周響起,不由欣慰地想:的確是休哥來啦!
渾身的力量一散,他眼前的白霧變成濃濃的黑雲壓來,將他徹底覆蓋。
“二郎!”
休哥迅速接住他自馬上墜落的身體,連同哭喊着“世伯”的小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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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我啥時候能再見到世伯?”
一個月後,黑山行宮內,文殊奴依偎在正給妹妹餵奶的母親身側詢問。
燕燕轉過臉輕聲問:“世伯剛走沒幾天,奴兒就想他了嗎?”
文殊奴無言地點點頭,手裡把玩着韓德讓送給他的小木劍。
看着兒子稚氣的臉上過早出現的憂傷,燕燕的心口像被針紮了一樣刺痛。自從與二郎共歷艱險後,這孩子就非常依戀二郎。聽休哥說,將二郎帶回來的一路上他半步都不肯離開二郎,在二郎奉旨留在行宮療傷的這段時間,他每天都要鳶兒帶他去醫帳陪伴二郎。連耶律賢都說,這孩子與韓二郎很投緣。可是,爲了耶律賢,她不想讓兒子太過依戀二郎。
低下頭輕吻兒子的頭頂,她告訴他:“奴兒要懂事,世伯是父皇的重臣,有很多事要做,不能每天陪着你。你不是說世伯很勇猛厲害嗎?如果想念他的話,就用他爲你刻
制的木劍好好跟月叔、雷叔習武,將來見到他時表現給他看,他一定會很高興,你說好不好?”
“好,奴兒一定好好練劍,讓世伯高興!”
文殊奴被母后的話激勵,開心地揮舞着木劍找月山、雷光去了,可是撫平了兒子的憂傷,燕燕卻無法消除自己內心的憂傷。
看着懷裡的嬰兒,她的思緒轉回了失去右臂的白玉身上。
“燕,又在爲什麼事煩惱呢?”
耶律賢走進來,在剛纔兒子坐過的地方坐下。
燕燕見他已經換下朝服,便問:“你賞賜蕭補裡和耶律阿里了嗎?”
“是的。蕭補裡護你有功,加檢校太尉銜;阿里夜行二百里找我告發喜隱與蕭和罕謀反之事,我才能及時趕來,故授隴州防禦使並賜鐵甲一副。你覺得如何?”
“這樣很好,獎罰嚴明,將士們日後會更加用心奉君。”
“你說得很對,可是我不喜歡你這麼憂傷。”耶律賢伸手摸摸她懷裡已經熟睡的女兒柔軟的臉蛋,“孩子吃飽了,讓她安靜地睡吧。”
說着,他喚進侍娘羅衣,這是個近三十歲的宮女,說不上漂亮,卻長得慈眉善目,其父原是慶州一小官,在她三歲時因犯案全家被沒籍爲奴。她七八歲時被耶律賢的父親,也就是世宗皇帝耶律阮選入永興宮伺候甄皇后,後來嫁給了世宗皇帝的一名侍衛,世宗遇難時侍衛戰死,身懷六甲的羅衣流產,從此孤身留在永興宮,這次燕燕遇難早產生下燕哥,耶律賢想起了她,便欽點她做了皇女的貼身侍娘。
等羅衣將女兒抱走後,燕燕長長嘆了口氣。“白玉與我情深如海,她爲我而斷臂,現在又提出要離開,你說我能不憂傷嗎?”
“她還是要走嗎?”
燕燕點頭,想到白玉向她懇求離開時的神情,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她靠進他懷裡,“賢寧,你說我該如何勸阻她?”
耶律賢撫摸她沒有盤起的長髮,斟詞酌句地說:“你想要白玉好好活着嗎?”
她輕捶他的胸口,“廢話,我當然要她好好活着!”
“你,要聽我說真話嗎?”
她猛地擡頭,含淚帶悲的眼睛狠狠地盯着他,“你今天怎麼了?說話吞吞吐吐的,還是那個連一聲嘆息都是聖旨的皇帝嗎?”
“我當然是,只是遇到我的皇后,那聲嘆息就沒了威力。”他溫柔的雙眼一如既往地平靜,卻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燕燕的心爲之振顫。
“你說吧。”她輕語,隨即發現自己寧願不聽。
“不管你們怎麼親近,白玉清楚她終究是個侍女,她習慣用那雙手生存,靠那雙手帶來尊嚴和自信,如今最重要的一隻手沒了,她的自信心崩潰,只想躲開一切。這,就是她雖然傷口已經癒合,卻滯留醫帳遲遲不回崇德宮的原因,因爲這裡會讓她觸景傷情,更因爲她已經不能再爲你做什麼了。”
“她什麼也不必做,我們能照顧她!”
“是的,我們能,只要她願意,我會按照你的希望讓她的餘生不虞匱乏,可是,燕,她願意嗎?你能說服她接受我們的照顧嗎?”
“她……”燕燕想說能,可是想到白玉的堅持和淚水,她的話凍結在口中。
耶律賢心痛地輕吻她因憂慮而糾結的眉峰,勸慰道:“白玉平常雖然話不多,卻是個有自尊個性強的女子,這點你比我更清楚。如果你命令她留下,她會服從,可她永遠不會快樂,與其如此,何不成全她?”
成全她?讓自小與自己親密無間的白玉離開,永遠離開?那就像剜心割肺!
燕燕伏在他懷裡哭了,卻知道他是對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