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處可逃

鳳凰花鬼

胖離的小鬧鐘滴的一響,米菱知道又是一個整點,四點鐘了。

唐墨不知何時鬆開了她的手,已經睡着了,米菱如釋重負,緊緊抓着被子,也漸漸沉入了夢鄉,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嚕。

“竟然……竟然還打呼嚕。”長睫毛女鬼坐在胖離的牀上,恨恨地看着米菱,臉上淚痕猶自未乾。

鬼會流淚嗎?

這是個問題。如果曾夢不曾死過,那她可能永遠也不會去想這個問題。實際上,淚水是脫離不開肉體的,沒有一系列複雜的化學反應,淚水便不會產生。

鬼雖然只是魂魄,但卻是有淚水的,至於這淚水是怎麼產生的,曾夢也無法理解,只是淚水的規模與人類相比就要小許多。長睫毛女鬼哭了許久,也只流了那麼幾滴眼淚。但鬼的眼淚不像人類那樣透明、易幹,要好久纔會風化掉。流過淚的鬼都是“花臉貓”,所以鬼輕易不流淚。

曾夢爬到唐墨的牀上,低下頭看着她恬淡的臉孔,竟有些不忍打擾她。

“終於睡着了。”長睫毛女鬼也爬了上來:“要不是我把那棉籤吹掉,這小丫頭真能撐到天亮!”

“對她這樣的懶蛋兒來說,堅持到這時候已經很不容易了。”曾夢愛憐地撫了撫唐墨鬢間的亂髮。

“你說她和大姐誰更漂亮?”長睫毛女鬼問。

“各有各的美。”曾夢想都沒想輕聲回答,看來她自己早在心中比較過。

“進去吧,快天亮了。”長睫毛女鬼看了看窗外,有些不解地催促着曾夢。

曾夢輕嘆口氣,身體閃爍幾下,忽然消失不見,就見唐墨猛地一顫,身子抖了幾下,便一動不動地安靜下來。可表情卻漸漸僵硬,直至無比驚恐,眉頭都擰成了“一字型”,光潔的額頭上很快便蒙上了一層細汗。

老鳳凰樹下,唐墨大聲尖叫:“我不要來這裡,我要醒過來,醒過來——!”

但她無論如何也醒不過來,反倒像被一陣風託着,離那老鳳凰樹越來越近,她看見曾夢背對着她,仰頭看這鳳凰樹的樹冠……

唐墨掉轉頭想要逃跑,但雙腿用力蹬踏,身體卻沒有向前移動,就像在跑步機上鍛鍊一樣。想要飛起來,那兩雙腿卻好似被人捆在了地上,像生了根兒一樣擡不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她大聲呼喊,叫聲中帶着哭音兒。

曾夢轉過身,來到唐墨身前,唐墨的叫聲一下子慘烈無比,嚇得閉上眼睛。

“爲什麼要那樣呢?”曾夢的聲音冰冷“爲什麼一定要去探尋,這條痛苦的路你不應該走。安詳的告別那個世界,選擇永恆,這纔是你的命運!”

“我聽不懂我也不想聽,你走開!”唐墨閉眼低頭,胡亂揮着手,像要將曾夢趕開似的。

“我低估了你的那些朋友,竟然去我家調查,唐墨,你這樣做讓我很不舒服。”曾夢伸出一隻手握住唐墨的下巴,用力將她的頭擡起來,唐墨哭着喊道:“誰讓你騙我,你既然騙了我,就要爲此負責,你自己死了,還要拉人作陪,你這個自私的壞蛋,變態!”

“我沒有死!”曾夢尖叫起來:“我沒有死,我沒有死!”她怒喊道:“你給我睜開眼睛看看,我哪裡像是死人,我哪裡像是死人!”

她的聲音像是難以自控,尖銳得彷彿要穿透人的耳膜,嚇得唐墨不敢不睜開眼睛,她看見一張蒼白的臉。

這是一張死人臉。

沒有絲毫的血色,眼睛緊閉,嘴脣青紫,肌膚僵硬,頭髮散亂,上面還粘着幾片落葉和一些肉眼勉強能看到的黑色小蟲,就像是從墓坑裡挖出來、剛死不久的女屍一樣。

唐墨呆住了。

恐懼達到了臨界值,她反倒不知該如何反應,在夢境中,她沒有肉體,也無法啓動自我保護裝置來昏迷。她只能承受着這恐懼。

“這……是你死的樣子?”良久,唐墨忍着噁心,喘着粗氣問道。

曾夢那激動得亂顫的死人臉上,忽然綻出詭異的笑容。

看到一個死人忽然笑起來,唐墨的驚悚已經無法用言語表達。但奇怪的是,在恐懼達到頂峰之後,她已沒有更多的力氣去害怕。只能讓這恐懼逐漸向下——就像是一座山,當爬到了頂峰之後,接下來必然是下坡的路。

唐墨全身痠軟地坐倒在地上,無力地說:“你到底想讓我怎麼樣?難道你真的不肯放過我?”

“你註定要成爲我們中的一員,這是宿命。”曾夢俯視着唐墨,大聲說:“事到如今,你只能接受。”

“我不想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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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鬼。”

“到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必要騙我嗎?”

“我不是鬼!”曾夢歇斯底里的大叫。

唐墨冷笑不止:“你不是鬼,那你是什麼……”

曾夢一呆,半響,她說不出話來,臉上是越來越濃重的“惱羞成怒”。

她大喊道:“爲什麼我們這麼多的姐妹,只有你這麼麻煩!”

“因爲我不可能成爲你的姐妹。”唐墨擡起頭,看着曾夢:“我想做人,不想做鬼。”

“由不得你。”曾夢咬牙道:“鳳凰社看上的人,從來都沒有逃掉的,我不行,你也不行,誰都不行。”

“鳳凰社?”唐墨看了看老鳳凰樹,說:“是因爲這棵鳳凰樹嗎?”

曾夢點頭說:“不錯,我們所有的能力,都是因爲這棵樹,因爲大姐。所有的鳳凰社成員都是青春美麗的女子,我們永遠不老,永生不死,就像鳳凰重生……唐墨,加入我們吧!”

曾夢向她伸出了手。

“不可能。”唐墨一口拒絕。

曾夢顯然並不指望她能改變主意,臉上已顯出不耐,她一把抓起唐墨,向着鳳凰樹後面走去,嘟囔道:“那就讓我幫你……”

老鳳凰樹後面,是那條鋪滿鮮花的紅色大道。

“走過這條大道,我就加入了你們?”唐墨像只小狗一樣,被曾夢抓在手裡,向着那條大道走去,她發現,那大道的盡頭黑洞洞的,像是一條通往地底的隧道。

“是的,走過了這條大道,你就和我一樣了。”曾夢面無表情的說。

“我會死嗎?”

曾夢沒有說話,步履堅定地向前走,唐墨從她臉上看到一股決絕的表情。

她默認了。

走過這條大道,今年的陵大,將會又一個美麗的女生死去,她的名字叫唐墨。

“曾夢,我永遠不原諒你!”唐墨一個一個字,咬牙切齒地說。

曾夢猛地停住了腳步,臉上顯出猶豫的神色。

她忽然想起了當年,當年馮禮媛在鳳凰樹下勾引她的魂魄,讓她心甘情願地走上了那條紅色大道。她自己究竟恨沒恨過馮師姐?她後悔過嗎?她還留戀嗎?她懷念那生者的世界以及那世界上的親人朋友嗎?

這些問題,她從來不敢問自己,哪怕在心裡想想都不願意。因爲她不想否定自己的選擇。

像唐墨這樣的例子很少。大部分的女孩兒見識到了鳳凰社的能力,都會被誘惑着走進她們的世界,同樣,沒有任何人說過後悔。可當新鮮的感覺過去之後,那無邊無盡的寂寞也會越來越凸顯。

漫漫長夜,黑,冷,孤寂,陰暗。

而她們,是一羣遊走在生與死之間的亡魂,永遠感受不到陽光的溫暖,也無法快意的安眠。她們青春,美麗,但無人欣賞。

她們只能彼此欣賞,可天長地久總會厭倦,所以她們要發展新人,排解寂寞。

如果可以選擇,她不願意對唐墨用強,因爲在日後無數的時間裡,她們將生活在一起,如果心存怨恨,那還有什麼意思?

可現在她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唐墨的拒絕是無隙可尋的,也許當初選擇她就是個錯誤吧?

她已沒有退路。

曾夢咬咬牙,又向前走去,那滿天的花雨,已有幾片花瓣迫不及待地飛了出來,落在了唐墨的頭髮上,涼涼的,像蛇的舌頭。

“救命啊!”看似冷靜下來的唐墨終於大哭着喊起救命來,這多半隻是走投無路的掙扎。

曾夢冷眼看着唐墨:“這個空間裡,我是最大的,誰會來救你,認命吧!”

“向年,救我!”唐墨在這可能是人生的最後時刻,忽然喊出了向年的名字,她有一種“永別”的悲悽,心中卻遺憾還有許多事情沒有開始。

“向年,向年——”

“省點力氣吧,你的聲音沒人能聽見!”曾夢用力提了提唐墨。唐墨四肢亂扭,用力掙扎,但完全無法給曾夢造成干擾,她提着她,輕鬆得很。

要結束了嗎?

唐墨望着遠處波光粼粼的芙蓉湖,用盡全身力氣拼命喊了起來:“向年——!”

曾夢不屑地撇撇嘴,憐憫地看着唐墨,一隻腳已踏到那紅色的大道上。

“咦?”無意地順着唐墨的目光看去,兩人同時一聲驚呼。

一團黑影在湖面上飛速奔來,幾乎在兩人的驚呼聲才一落下的同時,便已衝到面前,高高跳起幾米高,撲在曾夢的肩膀上,將她撲出紅色大道。

曾夢來不及反應,驚叫一聲,鬆開唐墨,兩人一起摔倒,分落在紅色大道幾米外的地方。

曾夢訝異地擡起頭,無法相信竟然有另一個人進入了這個空間。

那是一個全身漆黑的少女,身材矮小,看上去只有十一二歲,但細肩長背,四肢修長,倒像一個超級模特的袖珍版……如果不是腦袋太大,身材絕對魔鬼。只可惜她長着一張大臉,還是標準的圓盤型,胖乎乎的,世界上就沒這麼大臉的模特。而且,她的眼睛也大得嚇人,圓溜溜,藍汪汪的,很像是日本漫畫裡的那種誇張造型。

最奇特的是,她明明是人,竟然四肢着地,爬着行走。

好一會兒,見曾夢和唐墨都呆呆盯着自己看,她才一拍腦袋,罵道:“媽的,習慣了。”

她站起身,腳步軟綿綿的向着唐墨走去,眼睛卻一直警惕地看着曾夢。

“你是誰?”曾夢站起身,充滿敵意地看着那黑衣少女。

那黑衣少女並不說話,而是繼續向唐墨走去。

“站住!”曾夢大喝一聲,奇快無比地向着唐墨身前飛去,妄圖插在兩人中間。但那黑衣少女的速度也是快得像一道飛煙,曾夢才一動,她便已到了唐墨身前,一把將她拎起來,幾個起跳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那蹦跳頻率,快得像高級彈簧一樣,而且一點聲音也沒有,就像腳下按了肉墊一樣。

而她的姿勢,活像是一隻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