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一次隨首相大人出巡。
送京城出發,一路向南,經河南、江蘇、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后又順着湖南湖北北上,走遍了差不多一半的大夏版圖,在即將要出河南省的時候,首相大人又改變了主意,說是要去山西。
這個決定很倉促,山西那邊措手不及,一時間竟然調不來接待人員,沁霜大人婉拒了河南省政府的官員護送過境的提議,只帶了我們這些隨行人員,輕車簡從,徑自上了太行山。
我想,大人的這個決定頗有深意。
大夏改制已經九年,由於之前皇權式微,軍閥混戰,內閣制下的新中央政府對地方的控制十分吃力,地方政權尾大不掉,某些省政府甚至自持實力深厚,事事與中央分庭抗禮,其中尤以江浙、兩廣跟山西爲甚。
出巡途中,我就聽沁霜大人私下裡笑言,民主自治這麼多年,她自己也沒想到各個地方縣之間的差異如此之大,江浙的縣政是典型的師爺政治,還保留着往年那套師爺舊習,縣中一切事物由縣長的少數幕僚包辦,秘不告人,不知改進,堂堂縣長竟然對所轄有耕地幾何賦稅多少一問三不知;而兩廣則是世家政治,縣長往往袖手一邊,全由當地有勢力的士紳家族管理執行,鄉民往往只知有族長而不知有縣長,不過這種參與也能一定程度抑止地方政府對普通個人的苛索,就是這改與不改,就毫無區別了。
“不過當年改的也倉促,呼啦啦一下子舉國皆變,對於中央的政令,各省有各省的理解跟取捨,各地有各地的作風跟背景,各縣長官又有各自的喜好跟理念,這樣下來,變成如今這幅局面倒也不足爲奇,只是……這不是長久之計。”
沁霜大人對此現象這般解釋,然後露出憂心忡忡的神情來:“可惜我的時間不多了。”
的確,她要憂心的事情太多,任期卻已將滿。
車輪呼嘯着俯衝下一段下坡,偶爾會碾過幾塊孤零零停在路面上的山石,顛簸一下,車裡忽明忽暗的光線讓我忍不住有些昏昏欲睡。
當然,我不敢。
不是害怕首相大人的苛責,而是坐車行於這樣一條山道上,沒有人的心不是懸着的。
我從來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的道路,太行山山勢陡峭,很多地方連盤山路都沒法修,於是山民們直接以人力在這猶如刀劈斧削的直立絕壁上鑿出一條路,或者說鑿出一條隧道,直接穿行於山腰之上,天塹通途絕處逢生。
路穿崖壁,仿若一條飛虹直掛於斑駁的山壁上,是以被稱爲掛壁路。
整個隧道並沒有多少修飾,偶爾會有碎石落下來,路面因爲是直接在山上鑿出的,也不算平整,加上爲了光線照明,山民們還在靠外的一側石壁上開出很多面向外界的側窗小洞,車輛飛馳而過,明暗交替,光影交錯,配着上上下下扭扭曲曲的陡坡,還有不知何時會掉落下來的懸石,簡直就是像帶着一車的人在鋼絲上蹦蹦跳跳。
好在大人的司機經驗老到,一連過了好幾段這樣的山路都沒有出事。
而沁霜大人,不知道是一路奔波過於勞累還是淡定慣了,居然靠着椅背就睡了。
車裡有些沉默,坐我對面的侍衛長不停地隨着車輛的搖擺做着古怪誇張的表情,想調節一下氣氛,我扭過頭去,看着窗外,這種情況下我不暈車已經是大幸,這傢伙難道還想要我跟他一樣活蹦亂跳麼?
丹紅的砂岩,青灰的頁岩,還有黑灰的煤層,太行山的地貌十分複雜,以至於整面的絕壁看起來就像是一副水墨丹青,寫意的。
江山如畫。
山如天柱,壁立千仞,巍巍太行的磅礴氣勢,在靠近的第一刻,就將我完全鎮住了。
不愧是天下之脊樑!
這時候,只聽得吱呀一聲,車猛地停住了。
我立刻警覺,跟侍衛長交換了一個眼神,手已經下意識扣住了腰間的弩。
“什麼事?”沁霜大人也睜開眼來,揚聲問道。
司機回過頭,指了指前面:“小姐,前面恐怕……”
我連忙下車,朝司機指的方向看去,不由有些驚訝,原來車前方有一懸在路上的冰瀑,天光之下晶瑩剔透,還能看見裡面隱隱的流水,然而,下落的流水外圍已經被冰凍結成懸在路上方的冰掛,低垂着,似乎隨時會墜落下來,冰瀑下方的確有很多碎冰,看樣子掉下來不止一次。
我想,司機可能是當心車輛開過時候引起的震動將這些尖利的冰凌震下來吧!
“我們走過去。”沁霜大人不知何時也下了車,微眯着眼看着眼前的景象,淡淡說道。
於是大家都下車步行,小心翼翼穿過那段險地後,再等着幾個司機將車開過來,最後一輛車開過的時候,倒懸的冰柱終於還是抗不過強力的震動,砸了下來,所幸只是險險擦過車尾,並無大礙。
休整又要耽誤一段時間,我便跟着沁霜大人在崎嶇的山路上慢走,一邊欣賞這難得一見的奇險之景,冬寒正隆,沁霜大人輕輕攏了攏身上披的玄狐裘衣,臨風肅立,極目遠眺。
“七裡廊梯,五里險棧,石崖奪天,仄登千回,仰瞻失明,俯臨蔽霾,觀者駭魂,行子心摧……”
“古人之語倒也貼切。”她回身,朝我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裕謹,站在這絕壁之上,你有什麼感覺?”
“有沒有覺得,只要我輕輕伸出手,就可以握住江山天下?”
我本來就不善言辭,一下子被問住,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然後就聽見耳邊一人輕笑:“大人想的就是跟我們不一樣,我光站在這,腳就有些抖了。”
聲音洪亮,帶着三分輕浮,三分戲謔,一聽就知道是誰。
我回過頭去,果真看見扛着過肩□□的侍衛長,他見我看他,還特意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此人擅長各類火器,百步穿楊,卻喜歡用長過半身的重型□□,據說扛在肩上瞄準起來比較有感覺,我對此很不理解,別的不提,首先機動性就差了很多。
奈何他的槍法就是好,沁霜大人都由他去了,我也沒什麼好計較的。
沁霜大人對他的胡攪蠻纏只報之一笑。
這時候,一陣轟鳴,車隊已經開到了近前,然後我們又重新坐回了車裡,汽車發動,沁霜大人卻似乎想起了什麼來,開口問道:“楊,前面是什麼地方?”
司機頭也不回,回答道:“是沁陽縣。”
“沁陽……覃懷……”沁霜大人喃喃念道,後面的兩個字讓我的心猛地一跳,莫非……
果然大人又開了口,聽語氣像是剛剛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我們不進縣城,直接轉去覃懷好了。”
然後她轉過臉看着我,露出淡然的微笑:“我父親以前曾說,天下才俊,一在江左,一在覃懷,江左白家,覃懷韓夏,如今既然來了,不妨去探訪一番。”
“可是……直接就去是不是……”不大給沁陽縣長面子……
我猶豫着,卻不敢明說。
沁霜大人卻只是笑着擺擺手,然後挑眉:“我自有定奪。”
於是車子就直接開向了覃懷方向。
之後的路驟然平緩,隨着車隊東拐西拐,日暮時分,我們一行人終於拐進了一個山谷,我輕輕搖下車窗,放眼望去,倒有些愣住,只看見這一帶地形平坦,四處是大片大片的青翠色彩,絲毫沒有隆冬的感覺,倒像是誤入了一塊世外桃源。道路兩邊都是翠綠整齊的稻田,一塊一塊如拼成的綠色絨毯,鋪展開來一直延伸到天際,中間偶爾種有幾叢青竹,隨風搖曳,如綠色海洋中的小小孤島。
日漸沉,遠遠燃起了幾點炊煙,輕煙杳渺,暮色蒼茫。
天際是連綿起伏的山巒,近山深灰,遠山淡藍,待到近了,卻只看見山林繁茂,青石紅土,再難看到全貌,頗有幾分只緣身在此山中的意境。於是又沿着公路行了十多里路,沿路都是這般的景色,偶爾有白色的影子掠過,不知是農家養的鴿子還是白鷺。
前方終於出現了大片建築模糊的輪廓,首相大人將雙手交疊在膝上,然後又擡起,輕輕將額前的碎髮順到耳後。
“倒真是個世外桃源啊……”她笑嘆,聲音裡卻並沒有多少歡愉,緊接着她擡眼,看着前方,漸漸的,墨色的眸子中才顯出幾絲玩味的笑意。
“不愧是豪門世家,消息靈通。”
我隨着她的視線看去,才發現車前的路邊,不知何時已經恭恭敬敬站滿了人。
於是跟着大人下車,剛剛站定,人羣裡爲首的青年男子已經排衆而出,當先一步躬身行禮:“沁陽縣長肖越,恭候首相大人多時,大人路上辛苦了,我已經命人在此備好酒水,爲大人接風洗塵。”
沁霜大人的目光稍稍在那男子的身上停留片刻,又轉而看向他身後的兩位老者,狀似無意的問了一句:“你叫肖越?”
男子低眉:“小月肖,走戊越。”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就站在首相大人的身後,只覺得隨着這句話音輕落,餘光裡忽然有道寒光閃過,待我定神仔細去看時,卻只看見一個白衣青年,低眉順目,袖手站在人羣中,不知道是因爲他本人出衆的相貌還是出塵的氣質,總之格外扎眼。
“你倒是知道我問你什麼?”這邊大人又開口說話,將我的目光拉了回來。
首相說這話時表情冷淡,可是我卻能從她微挑的修眉間看出,她心情頗好,大概是因爲這位肖縣長吧!
能在沁陽縣站穩腳跟的,必定不是簡單人物。
沁陽縣是個很複雜的地方,這裡早年本屬於河南,在隆慶末年,藩王割據的時候,晉王乘隆慶帝病危,出兵從清河王手裡搶來的,此後兩王一直在此爭搶不休,最後新政後,全國改制,才被首相大筆一揮,給了山西。一個小小的縣城,之所以有這多糾葛,除了是因爲此地乃交通要道是晉煤外運的咽喉所在以外,覃懷也是原因之一。
尚書有云,覃懷底績,至於衡漳,古時按黃河走向分出了河南河東河內,覃懷就位於這三河中心,太行南麓,據傳是上古時期女媧跟伏羲推磨成婚摶土造人煉石補天的地方,後來兩人飛昇,其子風華受封中土,因懷念自己的父母,便定都覃懷。時至今日,覃懷早就不復當日輝煌,只是安安靜靜的躺在沁陽縣西郊,成爲這個縣城的一個小部分。
然而覃懷人依舊出名,江左白家,覃懷韓夏,覃懷有兩大世族,百年高門,世代爲官,不管是朝堂還是江湖都有這兩家人的身影。
白韓夏三大世家的勢力盤根交錯,當今天下,雖然談不上翻手雲雨,也可算是舉足輕重的。而韓家跟夏家又剛好同在覃懷,雖然少有明爭,暗鬥卻絕對少不了的。兩家都有人在朝爲官,這一旦出了事,就可大可小了。所以作爲沁陽一縣之長,首先如何擺平兩家關係就是一個大難題,就目前而言,這位肖縣長似乎處理得不錯。
他身後兩位老者就是韓家跟夏家目前的族長,兩人站在一塊,倒也分不出高下,一樣的仙風道骨,一樣的談吐不俗,一樣的循規蹈矩,一樣的老成持重。
左邊着赭紅緞袍的是夏家族長夏衍,當年夏家號稱一門八學士,可見人才濟濟,當今政局中,亦多有夏家人,單我我這次跟着首相大人出巡,就遇見了五位夏家人,大多在省府效力,多有肥差要職。
右邊那位花青色流雲緞的老者則是韓家族長韓訣,韓家近年有些衰落,在外爲官的人數已經及不上夏家,不過卻出了一位權臣——沁霜大人的心腹韓敬,其人口才極好,心思縝密,有膽色,有決斷,很得大人器重,近年又掌管着人事任免跟教育,可以說,單單這一位,就將夏家五位省官比了下去。
“喂,聽說開朝光景年的蕭太后早年就在這裡呆過……”侍衛長不知何時走到我身邊,湊過來低聲說着,此時我們正跟着大人前去赴宴,兩位老者帶路,肖縣長引着首相大人,之後就是我們兩人。
“蕭太后?”我下意識重複一句,這位倒是傳奇人物,三朝太后,垂簾稱制,放眼觀大夏諸後,無人能出其右。“蕭太后不是出身漠北嗎?”
侍衛長相貌堂堂,人卻極爲八卦,這下來了興致,將槍托一提,甩肩,壓着嗓子又說道:“坊間謠傳,這位年幼隨軍,軍中被華人俘虜,那人可憐她年幼,就帶到這覃懷將她撫養成人……”
說到這他一陣唏噓:“據說這位長大後,絲毫不念舊情,將撫養她的人全部殺了。”
我輕輕點了點頭,卻有些心不在焉,這位太后的故事確實傳奇,可是坊間多有野史,詆譭污衊,不能全信。
正思量,我就看見前方首相大人的腳步明顯頓了一下,看樣子也聽到了我們的對話,連忙示意他閉嘴。
“我就知道你不信!我也不信……”侍衛長卻不依不饒,徑自說道:“還有更有趣的,據說這位蕭太后肩上有九尾狐形狀的胎記,所以很多人都說,她是九尾狐轉世下……”
鋥——
一聲清越的劍鳴猛地打斷了他的話,我只覺眼前一花,再睜眼時只看見所有人都看着我這個方向。
我的身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一手持劍,橫在大打誑語的侍衛長下顎,劍已出鞘三寸,寒光冷冽。
“你……”待到看清此人相貌後,我不由自主的喊了出來,這個人,就是剛纔藏在人羣裡的白衣男子。而我的潛意識則快於理智,在認出他的下一刻,揚手將一直藏於袖中的□□對着男子射去。
嗖的一聲,箭居然被他生生握在了手中。
須臾間我的目光堪堪跟他的正碰,驟然被裡面冰冷的嘲諷驚得背脊一涼。
下一刻,他已經移開眼,劍也收了回去,將我的□□拋在侍衛長腳下,淡淡說道:“禍從口出,君慎言。”
滿座皆驚。
“肖淮,不得無禮!”最後還是肖縣長的斥責將衆人心思拉了回來,只見他有些歉然的朝大人拱了拱手,神情卻不見惶恐。
“這是舍弟,一時衝動,望大人見諒。”
首相大人輕笑着搖搖頭,並不追究,只是在重重深巷中彎過一處拐角時,我聽見她低聲一嘆:“原來蕭家還有人呢……”
這一句話很低,低的只有我們身邊幾人聽得清楚,然後我就看見肖縣長背脊一僵,過了數秒才低聲道:“當今蕭家只餘我兄弟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