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帶名關,北逼強胡,年穀獨熟,人庶多資,斯四戰之地,攻守之場也。
說的就是大周的軍事重鎮太原。
天下形勢,必有取于山西,而山西之安危,常視太原之治亂。太原,作爲河東之根本,對於黃河流域的中原地區,以至於全國的政治、軍事局勢都生了深遠的影響。是以大周朝的歷代皇帝,無論是昏庸或者明睿,都不會忘記上任後給太原添幾磚蓋瓦,久而久之,太原城便成爲了長江以北僅次於京師的大城。
史載,“太原城週二十四里,高三丈五尺,外包以磚,池深三丈,西北設有子城,門八,東曰宜春、迎暉,南曰迎澤、承思,西曰阜城、振武、北曰鎮遠、拱極,外各建月城,八門四隅建大樓十二,周垣小樓九十,昔人有錦繡太原之稱”。
花花真定府,錦繡太原城。這樣一座堪比金湯的重鎮並沒有辜負歷代皇帝寄予的厚望,在歷次南北對戰之中將北穆的鐵蹄牢牢地攔在城下,即使是十年前的永嘉之辱中亦沒有退卻半步,將北穆南下的西路軍力挫於護城河前,留下累累白骨幾乎填滿整個護城溝壑。
隨着北穆人的逼近,太原城也進入了戰備階段,城南的兩個門只開了一個承思門供物資運送,時不時的有軍人或者平民往來穿梭。時值正午,守城的士兵緊繃了一上午的神經漸漸鬆弛,一邊檢查着過路行人一邊等着換崗。
遠遠地來了一隊車隊,當值的隊長小李連忙迎過去揚手示意停車。
“進城幹什麼?”他估測了一下,大概有十來輛車,都被油布包的嚴嚴實實,看不出裡面裝的什麼。
領頭的是個白衣少年,眉目如畫,尤其是一雙眼睛,漆如點墨,只見他手裡揚着一柄摺扇,半掩着口鼻皺眉,似乎極不滿意這裡沙塵四散的環境,聽了小李的喝問也不回答,只朝身邊的灰袍男子看了一眼。
灰袍男子看着三十左右,生了一副老實像,當下笑呵呵走到小李面前,躬身作揖:“這位軍爺,我家主人這是送糧來的。”
小李皺眉:“我們糧草都有專人籌備,你們送的什麼糧?”
灰袍男子笑了笑,走到第一輛車前,掀開油布,露出一堆裝的鼓鼓的麻袋:“軍爺有所不知,我們後方的商賈平日多仰仗朝廷照拂,現如今國家有難,我們自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家主人是經營米糧的,就拉了萬餘斤大米過來,這都來了好幾次了。”
小李鼻子哼一聲:“你們倒有心,我怎麼以前沒見過你們?”
灰袍男子笑道:“上個月纔來過,軍爺真是貴人多忘事。”說着,手裡已經遞出一錠銀子。
小李不動聲色的接過銀子,朝自己手下遞了個眼色,身後那一隊十人立刻拔刀出鞘,在每輛車上都插上幾刀。白花花的大米涌了出來,嘩啦啦散了一地。
確認通關文書無誤後,小李才大手一揮:“走吧!”
伴着沉悶的聲音,攔在城門的一人高的木柵欄被緩緩移開,白衣少年將扇子一收,揚鞭進城,臨走時還不忘回頭瞥了小李一眼,目光清冷。
寒冬正午的太陽下,小李沒來由的打了個冷戰,車輪碾過後揚起的沙塵久久不散,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差。
“這該死的戰爭!”他狠狠啐了一口。
“主人,接下來如何?”策馬緩緩行於黃土壓實的道路上,灰袍男子一邊留意周遭地形,一邊靠近白衣少年,低聲問道。
白衣少年看了他一眼,開口,聲音清脆如銀鈴:“一切按計劃進行,你先帶人記下城內地形,水源,軍火庫,糧倉的位置一一記清楚了,找到合適的地方,小心不要引起懷疑。”
“是!”灰袍男子應下,回身揚手,車隊裡立刻出列數人,跟着他一道漸漸融入熙攘的行人之中。
白衣少年含笑目送他離去,這時才擡頭好好看了看自己周圍高聳厚實的城牆,露出一抹冷嘲。
“花花真定府,錦繡太原城?”
太原城中建有子城,位居城之西北,週五裡,其中均爲各級衙門以及監獄和糧倉,並無民居民宅,可以說是太原城的心臟。自從雁門失守後,朝廷一道聖旨,命年近六旬的晉王撫鎮太原,除五萬守軍外又調總兵李常德的七萬人馬增援,加上大批軍資糧草火器,看樣子是打定主意要將死守太原。老晉王抹着虛汗接旨後,立刻帶着自己的隨從跟新納的小妾搬進了子城,坐鎮指揮。
“殿下,你看這該如何處理呢?”李常德總兵是個面色偏黑的中年漢子,身材魁梧,臂力驚人,乃是大周北疆駐防軍中的一員猛將,一柄五尺長的□□能被他舞的虎虎生風,騎馬掠陣所向披靡。他是寒門出身,數立戰功,雖然面上恭敬,骨子裡卻有些看不上晉王這種養尊處優對軍事一知半解的貴族。
他手裡拿着一份剛剛送到的軍報,白紙黑字觸目驚心。
忻州告急,速請馳援。
晉王肥大的下巴挪了挪,吃力的擠出幾個字來:“自然是要救……李總兵就辛苦點吧!”
李總兵早料到他會這樣說,連忙躬身問道:“忻州太原之間來回騎馬需要半日。在此期間太原若是有敵來犯的話,恐有不妥?”雖然自己自從來到這太原城,還未曾有過一戰,屬下大都在城池裡憋得慌,但是萬事還是謹慎些好。
“哦?”晉王擡了擡眼皮,沒聽懂。
李總兵於是又補充道:“北穆人素來行軍神速,來去如風,若是趁我軍出兵增援忻州的時候來犯,或是我們在途中遭遇上,都……”
“李常德!”晉王猛拍桌案,滿臉通紅:“你這是怯戰!”
“末將不敢!”李總兵心中一跳,連忙垂首辯解。
晉王顫顫巍巍站起身,那手指着他,粗着嗓門吼道:“忻州軍民苦苦守城數日,如今來人求援,我等與之一衣帶水同氣連枝,忻州亡則太原危,派兵救援亦是義不容辭,你卻再三推阻是什麼意思?”
“末將擔心這是調虎離山之計!”李總兵只覺得一股抑鬱涌入心胸,依舊耐着性子辯解道:“往年我軍跟北穆人對戰,非人數數倍於對方方能取勝,如今敵軍十萬,我軍十二萬,加上太原城城堅炮利,糧草充足,萬衆一心之下勝算極大,若是就此出兵增援,且不說我軍趕到時忻州是否還在,單是兵分兩股就已十分兇險,任何一股遇上北穆大軍都是死路!”
“你的意思是要我見死不救?”晉王陰測測問道。
李總兵心中一凜:“末將大膽揣測上意,這忻州恐已是棄子,救之無用……我們應該暫不出動,靜觀其變,即使他日北穆大軍兵臨城下,我們也有備無患……”
“大膽!”晉王大怒:“你的意思就是我們一出城就會敗,只能躲在這太原城裡放冷槍?若是他日北穆人兵臨城下,你也這般不戰?”
“末將沒有這個意思!”
“那是何意?”
晉王情緒高昂,環顧四周將士,揚聲道:“各位身爲大周將士,戰鬥是本分,怯戰是恥辱,應該高唱戰歌爲大周基業慷慨赴死,而不是龜縮一隅坐享其成,任由前方百姓在敵人的□□下□□,更不能置身處險境的友軍於不顧!”
“李總兵!”
“末將在!”李總兵心裡重重一嘆,高聲應道。
“帶齊你麾下七萬人馬,速去增援忻州!”
“得令!”
慷慨赴死?若是讓高喊這一口號的晉王殿下親自履行的話,情形可能就大不相同了,上位者一意沉浸在一將功成萬骨枯的成就感之中時,早就將那些平凡而不起眼的生命視若草芥。
他最終留下了自己軍中一萬精銳,另調了太原守軍一萬充數,大軍三刻後奔赴忻州。
他只希望要麼忻州快些淪陷,要麼北穆速速退兵,自己好速去速回,否則,自己這七萬人還不知道要在外邊消磨多久,那樣的話,太原城簡直就變成了隨時可以爆炸的□□桶。
日暮時分,城北的鎮遠門迎來一小隊形容狼狽的騎兵,槍折旗倒,個個帶傷,染血的繃帶將他們整個臉都遮的模糊不清,因爲勉強從暮色中辨認出他們的玄朱甲衣,守城的士兵纔沒有採取攻擊,而是靜等他們靠近再作打算。
這一隊騎兵一路疾馳到城腳下,爲首的一人揮了揮手中的令符,啞聲道:“我們是忻州守軍,奉李常德總兵之命,有重要軍情彙報晉王殿下!”
太原守軍覈對好令符後,揚聲道:“辛苦你們了!”話音剛落,城門已經緩緩放下,穩穩搭在護城河上。
這一隊騎兵便跌跌撞撞進了城。
“末將乃忻州副將程晗,有重要軍情要晉見晉王殿下面陳。”城內熊熊燃燒的火把下,太原守衛這纔看清騎兵中帶隊的男子,居然極其年輕,頭上扎着白色繃帶,半張臉都被擋了去,但是仍能夠看出是個美男子。他的膚色黝黑,目光銳利,即使帶着遍體的傷也掩不去他本人骨子裡的銳氣,想來是長期在沙場上混跡的人了。
想到這,同爲老兵的守衛不由得對這個男子肅然起敬。
“原來是程將軍,忻州那邊軍情如何?可有見到李總兵?”老晉王正在用晚膳,聽聞有軍情來報,不情不願的趕了過來,一進來就急急問道。
程晗不卑不亢的行了一個軍禮,這才說道:“李總兵來的極爲及時,現下正在城中力抗敵軍,忻州一時無虞,全靠晉王殿下審時度勢精明善斷。”
晉王呵呵一笑,心裡很是受用,李常德那小子還懷疑他的判斷力,真是……回來一定要好好臭他一頓!
“只是……”程晗話鋒一轉,面露焦色:“李總兵在守城時發現有新的敵情,他們……”估計話說得太急,他猛地咳了起來,咳得腰都彎了下去。
晉王急了,連忙湊過去問道:“什麼敵情?”難道有北穆人朝這邊過來了?唉!若是那樣,還不如不讓李總兵出去啊!
“是這樣的……”程晗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手緊捂住胸口,繃帶也耷拉了下來,擋住了整張臉。
“說大聲點!”晉王高聲喝道,急性子的他將大半個肥碩的身子都湊了過去。
“是這樣的,晉王殿下,您被俘了!”銳利的匕首驟然劃破周遭的暗影,直直抵在了晉王的喉結上,名叫程晗的男子一派從容,手臂有力的禁錮住晉王笨重的裹滿了綾羅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