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源於冥君天孫的一次突發奇想。
那時候神農已經飛昇, 伏羲剛剛將自己的四個兒子貶爲凡人,輪迴上天,女媧出走, 人間的生靈突然暴增, 直接連累幽冥的工作量大漲, 四處都要擴建, 四處都要招人, 泰山東王公心念一動,便讓自己的兒子天孫下幽冥出任冥君之職。
彼時的幽冥不過是一條衆生前往輪迴的必經之路,死魂匆匆, 從不停留,實在是枯燥無味, 天孫盡職盡責的領着一羣引路人索魂使在這裡忙忙碌碌了數百年, 也蹲在一邊看了冥河畔的生離死別數百年, 看彼岸花開了又落,看了無數癡情鬼魂強自留在冥界最後在陰風中化爲灰燼, 聽了無數鬼魂哭訴自己遺憾的記憶,只覺得任何故事都比不上當年自己親自目睹天地之變,伏羲跟女媧的那場爭執。
或許,是他自己麻木了,天孫這樣反省道。
難道再沒有更有趣的事情了?不是說人類多執念, 重□□嗎?或許人間界會有趣許多, 畢竟這些死魂的記憶已經蒼白, 連感情都已經褪去, 知道自己的遺憾, 卻不知道爲何遺憾。
於是,某一天, 天孫離開了冥界。
那天正好是七月半中元節,鬼門大開,來不及投胎或者不願意投胎的孤魂野鬼大多會趁這個時候去人間遊蕩一晚,天孫並沒有刻意變化,只是換上了一身普通人的衣袍,悄然隱入了凡人之中。
比起單調乏味的冥界,人間界可以說是千姿百態,包羅萬象,看得他這個真神都有些眼花繚亂,天孫正好落在一個還算繁華的小鎮上,縱橫交錯的小河上滿是紙張瓜皮做成的河燈,還有很大的紙船,順着河流漂游下來,祭祀無主孤魂。河上燈火通明,船影搖曳擺動,如同天河裡的點點繁星。小老百姓在河邊焚香唸經,絲竹聲中,青衣束髮的道士一本正經的唸經擺陣,周圍還圍着不少看把戲的孩子。
實在是熱鬧。
天孫饒有興致的看了又看,待到月至中天,曲終人散纔想起該找個地方休息,他四處張望着,目光卻落在了遠處一艘畫舫上。
這時候普通人大多回家睡覺,關窗閉戶,不願打擾那些遊魂們的遊興,小鎮裡一片死寂,只有那一艘畫舫依舊燈火通明絲竹齊奏,在這暗色的夜中詭異的突兀。天孫輕輕吸了口氣,迎着微涼的夏風理了理自己飄散的長髮後,緩步朝畫舫走去。
一路施施然上了畫舫,無人阻攔,天孫循着樂聲一路遊覽,最後來到了主艙,透過花格子窗朝裡一看,天孫的表情極其不自然的扭曲了一下,然後伸手摸了摸鼻子,幾百年過去了,果真世風日下,咳咳……
原來畫舫裡並無任何擺設,只有一方睡塌,其餘地方都凌亂的堆着無數華麗的綢緞跟明珠,金碧輝煌,奢華奪目,綢緞下面橫七豎八歪着面貌美麗的少年男女,大多衣不蔽體,舉止□□。
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氣味,靡靡之音之中夾雜着斷斷續續的□□,時不時還傳來幾聲隱約的嬉笑跟□□。
這下終於開眼界了。
天孫想了想,決定再多看幾眼,這一次目光卻停留在了正中央被美麗少男女簇擁着的兩個人身上。
其中一人一身豔麗的紅袍,領口開得極大,直接露出了大片雪白的肌膚,斜倚在睡榻上,華服凌亂,青絲披散,正一手執着酒壺,微仰起脖子,任由淡紅的酒液盪漾而出,直直落到他白皙的臉頰上,豔紅的薄脣上。
“你是誰?”他低吟一聲,舌尖輕輕探出,舔舐去嘴角殘餘的酒,偏過頭來,未束的長髮驟然如水般流瀉下來,滑落肩頭,遮住他半張面孔,金眸生暗魅。
他看着的方向,穩穩坐着一個少年,蒼白而單薄,背脊卻挺得筆直。
少年直直看着前方,臉上沒有絲毫表情,沉穩說道:“我叫笑生。”
如果眼前是一幅顏色豔麗的畫,他就是這裡面最格格不入的一抹蒼白。
天孫心裡想着。
“嗯哼!回眸一笑百媚生?”男子突然冷笑:“這名字很好,可惜你配不上。”他頗爲不屑的目光輕輕掃過對方平凡無奇的五官。
“從洛陽到膠州,你已經跟了我一路,就算是對待一條無家可歸的狗,我也沒用過這麼多的耐心……
男子的眼睛飄然掃過四周,魅惑的眼風正好跟天孫對上,微怔,旋即一笑,這一笑,傾倒衆生。
然後他別過頭去,笑容裡已經帶着殘忍跟嗜殺,笑盈盈看着面前的蒼白少年。
“小娃娃,我數三聲,你立刻從我面前消失可好?”
少年卻一本正經的搖了搖頭:“你想複雜了。”
“什麼意思?”
“我叫笑生,只是因爲我娘希望我一直笑着活下去。”少年的五官並不出奇,只有一雙眼睛,生的極好,煙波瀲灩,竟比墨色還要黑,像是兩泓散落了星光的夜湖,暗色中帶着幽藍,清澈無比。
男子倒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突然饒有興致的將妖嬈嬌媚的眼波定在他臉上,旋即拍手大笑:“竟然是個瞎子!”
天孫亦是一愣,正色看去,果真,少年坐得筆直,面對着睡塌上的男子,那雙眼至始至終都沒有焦距。
笑生麼?他心裡輕念這個名字。
裡間笑生卻站了起來,輕微的點了點頭:“我的確目盲。”他循聲轉向,沒有焦距的眼睛卻死死盯着男子的臉,臉上依舊是淡淡的笑:“所以你的媚術對我無用。”
男子突然停住笑聲,冷冷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笑生偏頭,狀似沉思:“從長白山一路南行,禍害少年男女無數的那隻九尾狐狸是你不是?”
男子微張了嘴,一指撫脣,面露興奮:“沒想到小娃娃你知道的還真多,可惜那些哪裡是禍害呢?你大可以去問問,他們哪一個不是心甘情願的拜倒在我衣袍之下,如癡如狂,爲了我偶爾一顧連性命都可以不要呢?”
“他們貪看我顏色,我就給他們看個夠而已,可惜啊……小娃娃你看不見呢……”
笑生蒼白的臉頰上終於染上了少許紅暈,一直背在身後的十指迅速勾起,而後緊握成拳,眉緊緊蹙着,顯然被他的胡言亂語氣得不輕。
“凡人多愚昧,看不穿紅顏枯骨,魅惑之毒……”笑生平淡的語氣裡夾雜着隱約的悲怒。話說一半,雙手驟然平伸,展開,數根銀色的絲線直直襲向正悠然側臥的妖嬈男子,每一根都泛着炫目的流光,宛若三月紛飛的雨絲,籠罩在他的全身。
鎖魂索!
天孫暗驚,此物在幽冥十分常見,是他手下拘魂伏妖的利器,爲何會留在人間,爲凡人所有?
看來要是要接着看下去。
喀拉!
一陣煙塵驟起,落下時,那男子卻已不見了蹤跡,原本落座的睡塌卻在銀絲的捆縛下化成碎片無數。四下裡驚呼驟起,美麗的少年男女們被這一番突發狀況嚇得驚慌失措,倉皇逃離,一時間房間裡氣流紊亂,噪雜不清,嚴重干擾了笑生的對自己周遭環境的知覺。只見他微側着頭,沉默而仔細的聆聽着,眉頭緊蹙,畢竟,想從這樣的混亂中辨出那妖物的氣息實在有些勉強。
啪啪啪!
身後突兀的響起了幾聲清脆的巴掌,笑生迅速轉身,卻聞得一聲輕笑,脣間微涼,雙頰已經被人用尖利的十指牢牢掌住,溫熱的氣息噴到他鼻尖,帶着妖物特有的血腥,讓他十分不適。
“一……”溼熱的舌尖惡作劇似得輕輕觸碰着笑生的臉。
“二……”笑生緊緊皺着眉頭,身子極力向後傾着,雙拳在身後相抵,卻似乎被什麼束縛着,絲毫不得動彈。
“我說了……我數三聲……”妖嬈的聲音咯咯笑着,帶着莫大的歡愉,然後,輕輕吐出一個字:“三……”
天孫後撤一步,伸手向虛空之中一探,已然握住了一根通體墨黑的鐵杖,只等那妖狐下殺手時出手相救。
隨着最後一個字的餘音漸歇,妖狐的臉上漸漸顯出了癡迷的表情,雙手力道加大,似乎極爲期待下一刻的血肉橫飛腦漿四濺。
笑生痛苦的閉上了眼,似乎也安靜的等待着死亡。
天孫迅速欺近兩人,手裡的黑鐵杖直接插向妖狐後背。
“啊!”
鐵杖未落,一聲慘叫,妖狐突然丟開笑生,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臉,卻仍止不住汩汩向外流淌的鮮血。突生變故,天孫一驚,生生收住自己手中的鐵杖,偏頭看向正蜷縮成一團的笑生,只見後者雙目緊閉,亦有血淚流出,而原本平坦的眉心還多了一隻血紅的妖瞳,流轉着貪婪跟慾望。
天目妖瞳。
天孫不由感嘆自己運氣頗佳,突發奇想入世一番還能遇上百年難遇的天目者。
笑生顯然並未受多重的傷,稍微喘了幾口氣就爬起來,睜眼的同時,那一隻妖瞳迅速閉合,再無痕跡。他的頭稍稍向天孫所在方位偏了偏,又轉向仍在哀號的妖狐,戒備而從容的欺近。
天孫暗鬆口氣,剛纔差點以爲自己被發現了,本來他身爲神,化爲人形後可以被凡人看見,卻絕對不可能被目盲的笑生察覺,因爲,神沒有任何氣息。
妖狐突然安靜,雙手離開自己的臉,閉目盤膝,十指閉合又張開,分分合合,結出漂亮而複雜的手印,妖嬈的臉上盡顯出寶相。笑生似乎也察覺到變故,微微一愣。
這一愣的霎那間,妖狐突然發難,雙手緊扣後一個炫目的火球直接襲向了天孫,天孫亦愣,不明白爲何妖狐會突然朝他攻擊,笑生根本就不知道有他這個人存在啊!
愣歸愣,他卻迅速祭出鐵杖,橫在自己身前只等火球飛來,他是神,這樣的小計量還不在他眼裡。
“小心!”
一邊稍停的笑生這時卻突然的轉過身來,一雙無波的黑色眸子緊緊的定在這邊,雙手疾出,無數根銀絲憑空出現,狠狠的絞在了那團火球上,生生的止住了它攻向天孫的強力氣勢。
這個笨蛋!
天孫緩緩蹙起了眉頭,收起法杖,旋身閃過那團相持不下的火球跟法器,迅速欺上前,右手抓住妖狐的手,卻究竟是晚了一步,尖利有力的手指已經狠狠的插入笑生的胸口,剎那穿透他的心臟。
心臟爆裂,如花般綻放開,鮮血四濺,噴上他的臉龐,染滿他的衣襟。
天孫雙眸難以置信的注視已然倒在地上的盲人少年,他此刻臉色蒼白,雙眸安詳的閉着,竟然連一絲的悔恨跟遺憾都沒有。他驟然間覺得,被捏碎的,似乎是自己的心臟。
他無意識的鬆開握住的妖狐的手,彎下腰,摟住他的腰,低喃道:“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因爲他是天目者,開天目的那一瞬,看見了你。”回答的卻是神色淡然的妖狐:“看什麼看呢?他死了。”
之前天目的傷害至少讓他損去了大半修爲,此刻脣色亦是慘白,臉色憔悴,但是顧盼間依舊有掩不去的魅惑,甚至多了幾分梨花帶雨的柔弱。
天孫並不理會他的話,只是輕輕托起他,讓他平躺到地上,之前的每一片刻都不由自主的在腦子裡回顧,讓他心情激盪……
笑生明知道這可能是聲東擊西,卻依然要救他?
爲什麼?
他們根本是素不相識!
他是神啊!無所不能,從來沒想過要人來救,卻被這樣一個盲眼的凡人捨命救了……
夏夜清涼的風裡還帶着香火的氣味,淡淡吹拂過他的臉頰,發間,他一驚,連忙收斂心神,可是一擡眼對上笑生安詳的臉龐,心又是緊緊一縮。
天孫撇開眼,不再刻意去看他,而是起身,看着妖狐。
“九歡,沒想到你也有這麼狼狽的樣子啊?”
妖狐輕輕一嘆,恭敬地向他行了一個禮。
“天孫大人,想不到你也來到凡間了。”
“出來散散心而已。”天孫淡聲道:“你爲何不在我母親身邊服侍?”
“西王母娘娘覺得我我禍害崑崙太浪費,放我下來禍害人間來了。”九歡半真半假道,神情戒備的看着天孫的法杖,這位天孫大人打小性子淡漠又爲所欲爲,下一刻他會不會爲了那個瞎子跟自己反目還真難說。
“九歡!”
“大人有何吩咐?”
“你做的事情,上天在聽,諸神在看,凡事要適可而止,不要太過火!就如今日,你完全可以不傷人性命的。”天孫的語氣裡沒有半分情緒,平淡如水。
九歡金瞳微縮,知道這裡面的警告意味,卻心不甘情不願哼了一聲:“不過是個凡人,回頭再輪迴就好了,天孫大人你若是喜歡這孩子,大不了將他的靈魂留在冥界隨身服侍。”
“誰說他死了。”
“他明明……”早就死了,連生魂都已經離體。
“我是冥君,誰生誰死我說了算!”天孫冷眼看着遠處姍姍來遲的索魂使,後者在無形的威壓下緩緩的飄去了遠處,而笑生毫無知覺的靈魂正依依不捨的環繞着自己的軀體飄蕩。
“大人,這是逆天,你忘了風華四子的下場了嗎?即使是神之子,也要受到懲罰……”
九歡話音未落,鐵杖驟出,瞬間穿過他的左肩。
“滾!看在我母親的面上,我不跟你計較!”
九歡忍痛哼了哼,雖然心有不甘,卻不敢再多言。
“還不走!”
“大人,這是我的船!”
天孫擡眼看了他一眼,旋即垂眸看向地上的笑生,沉思許久,臉上露出難以捉摸的笑意。
“大人……”
天孫不再理會九歡的叫喚,緩緩揚起左手朝虛空之中一探,已經抽出了一束銀絲,正是鎖魂索,他定睛看着連綿蜿蜒的銀色絲線,口中唸唸有詞,那一束銀絲便輕緩的化成了五段銀環,最後分別緊緊貼附在笑生的脖頸、雙腕跟腳踝上,化成了五個精雕細琢的銀環。
鎖魂索,鎖離魂,如今正好將笑生的靈魂鎖在他的身體之中。
做法結束,天孫長出一口氣,低眉看着笑生漸漸隨着呼吸起伏的胸口,終是一笑,側眸看着臉色極爲難看的九歡。
“我是神之子,自然不能讓一個凡人捨命相救。”天孫靈巧的手摩挲過自己的法杖,上面還殘留着九歡的血液:“我跟風華他們不同,他們的父親是伏羲,我的父親是東王公,他們的行事惹得生靈塗炭,而我不過是推遲了一個天目者的死期而已。”
“還有,”他自矜而又自傲的笑着說道:“我是冥君,生前死後的世界我說了算。”
九歡微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笑生,突然笑了起來,
“世事難料。”
他輕柔的呢喃出這四個字後,雙臂一展,凌空而立,寬袍廣袖迎着夜風舞動翻飛,宛若一隻火紅的蝴蝶,直接撲進暗生魅惑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