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卉出門沒有換便裝,依然是灰色粗布的軍裝,俗稱的“二尺半。”都說人靠衣服馬靠鞍,可是在美人這裡,這話絕不靠譜。因爲不管她穿什麼,都是那麼美。宛瑜穿着鬆鬆垮垮沒型沒款的軍裝,穿在她身上顯得身姿綽約,英姿颯爽,邁開兩條長腿走路大步流星,一往無前,還真有股帥勁。偏宛瑜人長得嬌小,又穿着棉袍子,一路小碎步,最鬱悶是還穿了雙小牛皮鞋,一路上踢踢踏踏,在城中狹窄的青石板路上聲音清脆,惹得方卉站下來等了她幾步,眉心皺成個疙瘩。
宛瑜見她停住,急忙又小跑幾步,沒留神腳下,石板上青苔一滑,她一個搖晃就往前面栽去,萬幸平衡力還不錯,左晃右晃站住了。咦,宛瑜滑了一下,角度正好對着一個小巷子,就見巷口一個女人身影一閃而過,格外眼熟!當然眼熟,她做夢都要指鼻子痛斥的人啊——林宛如!她揉揉眼睛,那女人身影已經不見了,方卉在前面不耐煩的喊她:“哎,你有完沒完,眼裡進砂子啦?”
宛瑜心道,要真是宛如,那何止是砂子,分明是扎進我眼睛和心口的一根刺。來特訓班大半年了,她當然知道這個班是容不得民和黨人,甚至連現在的抗戰統一戰線都是不能隨便說的。於是她只能走上前去,解釋道“好像看到桑紅菊了。”“哼……”方卉鼻子裡冷哼一聲:“我說你是單純還是單蠢啊,就那麼喜歡上趕着給人家做電燈泡。怪不得文……”
“文什麼?”宛瑜平時性格活潑單純,可反應敏捷,迅速撲捉到方卉嚥下去的那句話“好啊,是不是文副主任讓你和我一路來的,叫我買這個買那個,其實是想把我拖住?”
“算你還有點頭腦,對,就是這樣。"
“這個文副主任,怎麼這樣……有心計。”宛瑜本想說陰險,最後還是換成了心計。“人家文副主任今天還想和虞小姐二人世界呢,你貿貿然回去打亂計劃,多沒眼力見。你該謝謝我犧牲自己時間陪你逛街。”方卉高傲的一擡下巴“呶,那裡有家蛋糕房,你不是要去買蛋糕嗎?”
宛瑜只是從小被沈太太的淑女培養方式束縛太久了,一旦掙開牢籠便得意忘形的享受自由,像只雛鳥,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張開稚嫩的翅膀迫不及待的想翱翔於藍天白雲間,卻常常忽略了原來天地間還有風雨雷電。想了一下其中環節,心裡自然明鏡似的。拋開工作角度,文醒之是個好男人,對虞冰體貼細緻,說話總是不溫不火,永遠都能恰到好處,叫人如沐春風。可宛瑜總覺得哪裡不太對頭,當一個人表現的太完美,總叫人覺得有點假:每個人都是有缺點的,怎麼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宛瑜使勁甩甩頭,想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忘掉,方卉不失時機的諷刺她:“這點蛋糕就把你挑花眼了?”
“本姑娘還是見過世面的,這裡和我們天津的起士林比差太遠了。”
“哎呀,果然是林小姐,我就說看着背影眼熟,幸好繞過來看一下。”
站在對面的中年婦人,看着有40來歲,盤着髮髻,劉海高高吹起,搭着件灰色的呢子短大衣,圓圓臉,看着富態又喜慶。
“啊!是秦太太!”宛瑜記起,這是當初旅途上同車的乘客秦太太,他們在鄭州分手,秦氏夫妻又跟着文醒之的隊伍一路往南走的。
“可有大半年不見了,林小姐不是留在鄭州了嗎?”
“啊,那個……”宛瑜看了旁邊的方卉一眼,含含糊糊說到“我們學校調整了,就把我分到這裡。”
“那感情好,以後咱們離得就近了。”秦太太是個熱鬧人,拉着宛瑜的手又問
長問短。宛瑜裝起淑女來還是很有經驗,對這個人說不上多喜歡,還是低頭含笑聽着,直到方卉鼻子裡冷冷哼了一聲,秦太太尷尬地笑道“哎呀你看我,見到熟人就嘮叨個沒完,這位小姐是……”
“我是林宛瑜的同學,林宛瑜,你趕緊挑蛋糕去,我們可要在6點前趕回渡口呢。”
宛瑜轉身去跳蛋糕,身後,秦太太拉着方卉的手熱情地寒暄。在宛瑜目光看不到的時候,一個小紙團已經從方卉手裡按到了秦太太的掌心。
挑完蛋糕,又和秦太太說再見,秦太太指着蛋糕房斜對面的裁縫鋪說道“我現在開了這家鋪子,有空來玩。要有做衣服的可要帶到我這裡來哦,一定給你們優惠。”宛瑜含笑答應着,方卉已經走到門口,拉着玻璃門道“林宛瑜,走啦。”
宛瑜向秦太太道聲再見,抱着蛋糕盒子急忙跟上去。
方卉拎着採購來的東西,宛瑜抱着蛋糕盒子,終於買齊了東西,倆人一前一後往江邊走去。回去一路下坡,石板路上擠擠挨挨的都是人,幾個小孩手裡拿着竹子蜻蜓,一個石階一個石階往下跳。一個小孩手裡拿着風車,邊跑邊喊“轉哦轉哦……”
孩子跑得急,沒留神腳下,一腳從石階上踩空,往前傾去。宛瑜懷裡抱着蛋糕,啊呀一聲,卻騰不出手,乾着急。方卉把袋子一扔,衝上前一步一手托住了孩子上半身,孩子驚魂未定,嚇得哇哇大哭。
這時淒厲的空襲警報驟然響起,一聲接一聲,一聲長過一聲。路上的人紛紛往防空地點跑去,街面上亂成一團,攤子被擠倒,水果點心骨碌一路,被無數只教踩得稀爛,有人腳下一滑,摔倒在地,苦苦哀求“看着點,看着點,別踩我別踩我。”大人喊,小孩哭,支撐攤位的竹竿子被掀翻,白布塌下來迎風晃動。方卉想都不想,一手撈起孩子夾在胳膊下,一手拎起布袋子,喊一聲“快走!”
宛瑜抱着蛋糕,又要防備被人擠壞了盒子,跌跌撞撞,方卉被擁擠的人羣擠向對面,萬幸個子高,從人羣中用力探出頭喊:“林宛瑜,你這個傻瓜,把蛋糕扔了啊,等會再買!扔了!”宛瑜還是捨不得,抱着盒子憋着一口氣就往臺階上跑。“日本人飛機來了!”“快跑啊!”“快點快點磨磨蹭蹭不要命啊。”宛瑜被前後左右的人推來搡去,沒注意腳下橫了根竹竿子,絆了一下,撲倒在地,蛋糕盒子飛出去砸到人身上,又呼啦一下掉下來,瞬間被涌上來的無數只腳踏得稀巴爛。
疼!宛瑜扶着膝蓋試圖爬起來,又不知誰的腳踩到她手上,她慘叫一聲,又趴在地上,眼看就要被擁擠的人羣踩下去,忽然從旁邊伸出一雙手,一把拎起她“你將是我教過的第一個死於踩踏事故的學生。”
眼前是一身銀灰西裝,鑽石袖釦,還環繞着淡淡的古龍水味道,打扮成個風流公子哥的不是榮慶是誰?宛瑜鼻子一酸,眼淚頓時下來了,她第一次覺得榮隊長這身花哨裝扮是這麼可愛這麼偉岸。
“趕緊走!”榮慶抓着她的胳膊,拖着她在擁擠的人羣中闖出一條路,一直擠到半山腰。這裡有個大型防空洞,但已經擠滿了人,透過擠擠挨挨的人頭望過去,維持秩序的軍警也被擠得晃來晃去,揮舞着警棍大聲喊“滿員啦滿員了,不要進來!”此刻蔚藍的天空上,已經有敵機遠遠地呼嘯而來,一架兩架,三架……入冬來連日陰雨難得有這麼晴好的天氣,市民們都藉着晴朗出行,曬曬久違的太陽,卻想不到日軍的飛機如影隨形,毫無雲層遮擋的藍天,給他們提供了最好的窺伺環境。
“老陳老陳!”榮慶大聲呼喊着不遠處
一個軍警隊長,那隊長看到是他,顛顛跑過來“老慶,你也在這。”
“老陳,這裡人太多了,要注意安全。”
“難得晴天,恐怕全城人都出來了,小鬼子真他孃的損透了。”
“你多上點心,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榮慶拉着宛瑜又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老慶,小心着點。”
“防空洞人太多了,我們去山坡那邊。”榮慶指着遠處的小山。宛瑜此刻六神無主,只能任憑他拉扯。馬上就到山坡,兩架飛機低空盤旋一圈,投下幾顆炸彈,到處都是轟鳴聲,大地劇烈震動着。“臥倒!”榮慶一把摟住宛瑜,就地臥倒,將她按在身下,炸彈在不遠處爆炸,宛瑜只覺得耳朵嗡嗡嗡,震得腦袋也跟着亂響。飛揚的塵土石子兒噼裡啪啦濺得到處都是。
硝煙還未散去,榮慶已經拉着宛瑜起來,撲打幾下身上的灰塵,幾步竄進山坡下的灌木叢中。這小山坡側面竟然還有個不大的石洞,僅能容三四人的樣子,榮慶拉着宛瑜進來,直接席地而坐。宛瑜這時腦子稍微清爽一點,搖晃了下頭,耳鳴還在繼續。榮慶示意宛瑜捂上耳朵,張開嘴巴,宛瑜照着做,過了好一會,耳鳴減輕了,宛瑜終於能說出話:“謝謝榮隊長。”榮慶不置可否,低頭看看自己的西裝“完了,徹底糟蹋了,新買的法式,唉。”他掏出西裝口袋的手絹仔細擦擦手,又嫌棄地把手絹扔出外面去。
“那回去我給你洗。”宛瑜知道這身西裝毀掉和自己有莫大幹系,可憐巴巴地討好。
“笨蛋,這能手洗嗎?要乾洗乾洗。”榮慶氣惱的擡手就去敲宛瑜的額頭,敲一下訕訕收住“算了,你這腦袋瓜本來就不靈光,再把你打傻了,別人該說我榮慶教出的學生有問題了。”
宛瑜被他說的哭笑不得,這傢伙,做點好事都要說的那麼難聽嗎?耳邊又連續傳來巨大的爆炸聲,飛機的轟鳴如地獄交響樂,令人不寒而慄。山坡上也落了炸彈,洞壁簌簌地往下落着塵土和碎石。榮慶灰頭土臉,宛瑜也好不到哪裡,旗袍下襬還劃開一道口子,露出裡面的棉花。打量着倆人這幅狼狽樣子,榮慶呲地一聲笑了“唉,我還是第一次這麼狼狽,你看咱倆像不像要飯花子。”
“還別瞧不起要飯花子,人家還會唱曲唱數來寶呢。”
“嘿,那有什麼難的,我還會子弟書八角鼓呢,要不給你來段。”
“不知方卉怎麼樣了。哎呀我的生日蛋糕!”
“你也過生日麼?”
“是給虞冰買的,我是明天的生日,想和她一起吃蛋糕的,可惜死了,這該死的日本鬼子。”
宛瑜氣的跺跺腳,不小心拉動了膝蓋的傷口,又咧嘴噝地一聲,捂住膝蓋。榮慶看着她狼狽的樣子,點點頭道:“難爲你也記得冰兒的生日,她從小吃了不少苦,也沒好好過生日,唉,說起來總是我榮家對不起她。”話音忽又一轉:“你雖然長得馬馬虎虎,人也瓜兮兮,傻頭傻腦,可對朋友倒是真心。”
宛瑜被他誇得瞠目結舌,非常想拎着榮大隊長的領子(如果身高夠得到的話)搖晃質問:“有你這樣夸人的嗎?”
“我只是不知,您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榮慶眉毛一揚:“算是誇獎。”
“哦,這樣。”宛瑜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番“您雖然嘴岔子夠毒,做事有時也讓人討厭,不過綜合起來看吧也還不算太壞。”
“承讓承讓彼此彼此。”榮慶輕聲笑起來:“好,我收回傻頭傻腦這句,其實吧你一點不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