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團團部,一個警衛員持槍肅立在大門邊,院子裡空蕩蕩,其餘的警衛員和通信員都擠在那間面積不大的政工科,正在跟蘇幹事學習寫字。正屋廳堂,屋門敞開着,丁得一一個人坐在桌後,靜靜看着落在院子裡的陽光。
獨立團一直在熬,一直在漂,現在鬼子的圍剿告一段落,糧食危機也已經解除,終於迎來休養生息的好時機。丁得一很欣慰,大麻煩沒有了,不過,小麻煩開始一個個地冒了出來。
明知道三連在後面,人推肩扛十大車糧,這高一刀不僅不派人幫忙不說,反而故意放慢回團速度,躲過被要求返回幫忙的命令。因此,高一刀和郝平的矛盾,二連和三連的矛盾,又上升了一個臺階。事後,郝平來找政委告狀,怒斥高一刀行爲可恥,不配當連長;高一刀則以傷兵過多,需要放慢速度修養爲由,大言不慚地辯駁。
丁得一心裡十分清楚,二連和三連相互看不順眼,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積怨已久,完全是由高一刀和郝平這兩個人的性格差異造成。高一刀傲,郝平喜歡錶現,目前全團總共三個連,而一連長吳嚴是個低調的人,所以,二連和三連要是互相能看順眼了纔怪。
這一次,是因爲高一刀不滿郝平的四兩撥千斤,不滿郝平不費一槍一彈就與二連平分秋色,他狹隘地認爲郝平投機取巧,偷盜了二連的戰果。這屬於泄憤行爲,是高一刀錯,但是丁得一沒有深究,只對高一刀做了口頭批評。因爲二連和九班確實該是頭功,付出更多,丁得一不忍心苛責。
既然現在問題已經擺上檯面了,雙方已經開始明目張膽互相拆臺了,就必須設法解決問題,不能任由二連和三連的對立情緒繼續發展。丁得一是多年老政工,對這種問題很敏感,他現在正在考慮,該用什麼辦法解決問題。
如果一鍋湯已經煮得太鹹,從鍋裡往外撈鹽,是不現實的;最好的辦法是繼續添水,稀釋,纔是最佳解決方案。問題的根源就是獨立團太小了,他們的競爭對手太少了,解不開他們的對立情緒,那就分散他們對立情緒,至於最佳的人選,丁得一已經有了答案,是胡義。
在丁得一心裡,胡義是個既低調又張揚的人,靜如湖水動如山風,是個矛盾的結合體。他的低調,比吳嚴更多一分深沉,他的張揚,比高一刀更多一分邪性。從他最初來到獨立團,丁得一就對他有期望,故意不去在意他,故意放任他,就是爲了觀察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爲了知道他爲什麼要加入八路軍。
觀察到現在,丁得一終於有了自己的判斷,是時候了。
“政委,您叫我?”蘇青走進來。
丁得一笑了笑,指了指桌邊:“坐吧,難得見你清閒兩天,你反倒給自己找活幹,又成了教書先生了。”
蘇青也笑了笑:“他們想學,我剛好有時間了,這又不累。”
“嗯,我叫你來,是有個事想問問你,咱們獨立團的檔案都完成了吧?”
“基本……完成了。”蘇青短暫地猶豫了一下回答。
丁得一看着蘇青,點了點頭:“好。那這樣,一會兒你把班級以上人員的檔案抄一份副本出來,我派通信員報送師裡備案。”
蘇青一愣,獨立團的檔案管理也有獨立性,就算要往師裡送的話,送連級以上幹部的檔案也就可以了,政委爲什麼把範圍擴大到班級?這不合理。
“怎麼?是不是有什麼困難?你儘管說。”丁得一直視着發愣的蘇青。
“呃……哦……不是,可以。”蘇青心事重重地低下了頭。
丁得一靜靜看着低下頭的蘇青,等待了一會兒,才重現將視線投向門外的陽光,放在桌面上的手指不自覺地開始輕輕點擊着桌面,看來,有些事情不能太草率了,也許,不能只憑判斷取人,所有的事都要重新考慮。
“那個,政委,我想……”
丁得一正在考慮着什麼,一時有點失神,忽然聽到蘇青再次說話,趕緊道:“你說!”
蘇青意識到剛纔自己有點失態,現在擡起頭來,忽然覺得政委也怪怪的,不過,她還是繼續把話說完:“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我覺得……送排級以上就可以了,我覺得……另外,有些檔案可能還不太完善,我……”
丁得一忽然舒出一口大氣來,原本不自覺皺起的眉頭也忽然散開,忽然對蘇青笑了笑:“既然這樣,那我把決定權交給你,你覺得有沒有必要把班級的也送上去?”
政委這是怎麼了?蘇青心中有疑問也來不及多想,脫口道:“我覺得沒必要。”
“嗯,那好,既然你蘇大幹事這麼認爲,那就全都不用送了,這事以後再說吧。”
蘇青又愣住了,說來說去,這事就這麼憑空沒了?
停了一下,丁得一把話鋒一轉:“對了,我想好了,準備把九班提排。”
這次與政委的談話,無處不透着蹊蹺,前邊憑空沒了一件本就不該有的事,現在一轉眼又談九班升級,讓蘇青的腦袋裡有點亂,只好本能地應對。
丁得一卻不再管蘇青是什麼狀態,自顧自地開始說着:“這個胡義偏偏不是個省心的貨,上午你也看到了,馬良跑到我這來告胡義的狀,說他班長體罰他,逼着他學狗叫,讓我給他主持公道。現在我越想這事越不對勁,絕對是扯淡。我就不明白了,這胡義……爲什麼就那麼願意往禁閉室裡鑽?嗯?”
蘇青哪還有那麼多心思聽這些,只是陪襯地點了點頭,做傾聽狀。
丁得一繼續:“我看啊,歸根結底,是胡義的積極性不夠。現在鬼子暫時消停了,糧食也不愁了,這正是咱們擴大規模的好機會,人就那麼幾個,蒜就那麼幾頭,連升營的話太勉強,目前只好先把九班升九排了。
對於他,你肯定比我更瞭解是吧?那覺悟確實有待提高,主動找事去關禁閉,你說這叫個什麼事?那九班裡沒一個省心的,他身爲班長,卻在放鴨子,這團裡還能消停麼?這麼消極不負責任,能幹好排長麼,是不是?所以呢,我考慮好了,胡義的思想教育問題必須抓。這個事,由你來負責。”
蘇青無奈地眨了眨眼,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又兜到自己頭上了,趕緊擺手:“政委,我覺得……”
“這你不能推辭。”丁得一直接打斷蘇青:“不派你我還能派誰?要說做思想工作,我手裡不就你這一個兵麼?”
蘇青無語了。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思想工作沒那麼容易,你的首要任務,是讓他自己從禁閉室給我走出來,管好他手底下的貨,心甘情願地做九排長,其他的慢慢來。好了,我說完了,你看你還有什麼問題沒有?”丁得一總算結束了他的話,擺出一副期許的神色看着蘇青。
最初,蘇青有點亂了,亂在由自己親筆寫下的一份檔案;後來,蘇青迷茫了,迷茫在一件不合常理又憑空消失的命令;最後蘇青無語了,無語是因爲自己成了一個輔導員,而且是輔導那個即將成爲排長的胡義,那個曾經深惡痛絕的人。
畢竟做過情報工作,畢竟在紛繁複雜的環境裡經歷過,蘇青開始意識到有些不對勁,這個不對勁的感覺不是因爲自己,而是因爲政委丁得一,卻又無法確定什麼。
蘇青把自己的心重新放平穩了,努力恢復波瀾不驚的本色,不再低下頭,不再糾纏自己那白皙纖細的手指,不再含糊其詞。
“政委,我知道了,我沒有問題。”這是蘇青最後的回答。
……
那個美麗的身影消失在大門外,丁得一還坐在桌子後面,視線透過敞開着的屋門,改爲繼續看着灑落在院子裡的懶散陽光,一隻手環在胸前,另一隻手捏着自己那鬍子拉碴的下巴,發着閒呆。
你們都來自江南,淞滬,你們單獨相處了一路。而你,曾經說過,你不介意我斃了他。
他是個逃兵,他已經離開了戰場,他自由了。而他,偏偏希望留在八路軍,這個環境更差,要求更多的地方。
樹下村,你去了,後來他就去了。郝平說,所有人都死了,只有你們還活着,你們在一起,你的臉上有淚痕,而他,正在嘗試最後的突擊。
鐵一連,紅三連,一把尖刀是二連,傻子去九班。這是流傳在獨立團的順口溜,但是,丁得一還知道另一個順口溜,也是剛剛流傳的,僅僅流傳於老兵口中的:二連兇,九班狠,剋星壓住了掌門人,敵不過刀下留人。
這個‘刀下留人’就是蘇青,這順口溜的根源是兩件事,一個是無名村的操場之戰,一個是鬼子俘虜倖存。
有謠言說,胡義喜歡蘇青。丁得一信了,同時丁得一知道這件事情很複雜。那份檔案丁得一私下裡看過了,通篇只有一個字:恨。所以就需要蘇青親自來證明,胡義究竟是不是個不可救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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