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刑場

除了一連的幾個哨兵和團部的人,誰都不知道出了什麼事。集合命令迅速傳達到了每個部門單位,一二三連和九班,供給處炊事班衛生隊,外加新兵連,除了警戒哨位上的在崗人員,都匆匆到操場集合站隊。

幾個團部警衛員按照楊教導命令,搬來一些書桌和木板,匆匆在操場的寬側搭起一個簡單的木臺子。不時趕來的戰士們在操場上亂紛紛地排列着,相互打聽着,到底是鬼子要來了?還是要改善生活包餃子?操場邊搭木臺子於什麼?看來是要唱大戲吧?七嘴八舌嗡嗡響。

小紅纓仰躺在禁閉室的破牀上,耷拉着兩隻散亂的小辮,眨着一雙黯然的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破爛的屋頂。

這一次她真的被關住了,那扇原本豁亮的窗口,現在已經被七扭八歪的木板給釘住了,漏着不規則的幾個窄窄縫隙。門外站崗的人也不再是團部警衛員小丙,而是三連的兵,那扇門,從外面緊緊地栓上了。

已經被關了一天一夜,成爲了真真正正的關禁閉,小紅纓不明白,爲什麼狐狸會喜歡呆在這裡?沒有人會喜歡呆在這裡,這裡除了孤獨,還是孤獨,在這裡,時間彷彿無盡。她的小心靈裡,開始產生了懷念,懷念河邊懶洋洋的卵石,懷念山頂自由的風,懷念狐狸。呆呆的,黯然……

忽然聽到操場上開始嘈雜起來,小紅纓用小鼻子深深做了一次呼吸,然後沒精打采地下了牀來,趴上窗臺,扭歪着脖子,把眼睛湊近了木板縫隙,努力地往操場上看……

風,似乎又大了一些,烏雲,似乎又低了一些,大朵大朵地緊密簇擁着,黑漆漆地奔流在頭頂,無窮無盡壓迫着仰望者的雙眼。

黃土鋪墊的操場上,臨時搭成的木臺前,黑壓壓地站好了一片,開始靜靜地等待答案。

楊得志緊了緊衣領,正了正軍帽,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清咳一聲,幾步走上木臺,背起雙手,以高瞻遠矚的姿態,將操場上的隊列掃視一遍,胸中感覺十分澎湃。

“咳,同志們,全體指戰員們,把大家集合起來,是要宣佈一件事情,是要執行紀律,是要治病救軍,是要去除糟粕。咱們是什麼軍隊?嗯?咱們是八路軍,是人民的軍隊,是革命的軍隊,是黨的軍隊。所以咱們的戰士是驕傲的,是自豪的,是勇敢的,是無所畏懼的……但是今天,有人給八路軍抹了黑,開了小差,當了逃兵。他是個懦夫,他不配成爲軍人,他更不配當八路軍……對於這種人,我們絕不能姑息,要用這個敗類,證明紀律的嚴肅性,證明八路軍是鐵一樣的軍隊……把他帶上來。”

木臺是用桌子和木板搭起來的,並不高,側邊擺了把椅子,用作臺階。一個被反綁的人影,沒等身後的警衛員動作,當先兩步就上了臺,然後穩穩當當地走向臺子中間。他每向前邁出一步,都清晰地發出吱嘎吱嘎的木板聲響。

在一次次的木板吱嘎聲中,全場徹底靜了,靜得吃驚,靜得可怕。

臺下的羅富貴張着大嘴說不出話來了,連呼吸都忘了,那堅定的步伐,那淡然的表情,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姥姥的,這一定是夢……

木板的怪叫聲消失了,那個挺拔的身影在木臺中央穩穩站定。晦暗烏雲,成爲了他身後的巨大背景,在風的上面奔涌着,彷彿硝煙……那習慣性壓低的捲曲帽檐,遮住了光,遮黑了他的眉眼,遠遠的,只能看到古銅色的半張臉…

“獨立團九班班長鬍義,就是這個逃兵。他就是給咱們全團抹黑的人,就是給八路軍抹黑的人,就是不配成爲軍人的懦夫。他本人已經對逃跑行爲承認,現決定對他軍法從事……執行槍決……”楊教導員的聲音,在烏雲底下的操場上飄蕩着,迴響着……

猛然間,隊列的某一部分有點亂,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左推右搡地衝開身前的隊伍,朝木臺前拱過來,一邊扯着破鑼嗓子叫喚着:“這不可能姥姥的,胡老大不是逃兵他孃的栽贓陷害,老子不服……沒天理啊……”

在羅富貴眼裡,什麼八路軍,什麼紀律覺悟什麼爲人民服務,不如一碟鹹菜來得實在。此時此刻,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慌了,本能地想衝到木臺前去耍無賴。

臺上的楊得志一看又想鬧事的那頭熊,暗道炊事班的帳我還沒跟你算呢,指着羅富貴朝下喝道:“不像話還愣着於什麼?把鬧事的給我關起來”

一連和二連的兵都看了看各自的連長,沒動。三連裡衝出十幾個人來,烏煙瘴氣一陣亂,扯胳膊抱大腿,把羅富貴給壓住了。

藉着這個混亂的空檔,馬良衝到了木臺前,雙手抓着臺子邊緣,仰頭朝臺中間的人帶着哭腔喊:“哥,你咋不說話啊?哥,你不是逃兵,你快說啊……你解釋啊……”接着就被幾個三連兵從身後扯住,任馬良不停地喊着,掙扎着,連拉帶拽,把他和羅富貴一起拖向距離操場最近的柴房。

而巍立在臺中間的軍人,從始至終沒動過,連頭都沒低下過,靜靜的,根本不看臺下,他的視線,一直望着灰濛濛的遠方,注視着烏雲奔去的方向,浩瀚蒼茫……

吳石頭呆呆地站在隊伍裡,他只是覺得自己的班長站得很高,高得全團人都能看得到,好像風很大,不知道班長是不是會冷。

劉堅強靜靜地站在隊伍裡,他想不通,爲什麼都這種情況了,班長的身軀還能挺拔昂揚?這感覺很奇怪,劉堅強本以爲自己會因此事而覺得羞愧,卻出乎意料地沒有,一絲羞愧感都沒有,這不是抹黑的感覺。

三連長郝平對此事持肯定態度,在他眼裡主角是楊得志,出風頭的是三連,至於胡義,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落後分子而已。

一連長吳嚴從頭到尾冷眼看着,不說話不做反應,這是涉及紀律的問題,至少他不反對。

二連長高一刀對此事沒有任何看法,只當看客,因爲他根本就懶得去聽那個戴眼鏡的小白臉叫喚些什麼,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胡義身上了。胡雜碎身上似乎散發着某種……這種感覺高一刀也曾經有過,是在反衝鋒之前,是在突圍之前,是在陣地即將丟失之前,這感覺是……赴死之心

真搞不懂這個胡雜碎究竟是怎麼想的,他這不是腦子有病麼?高一刀看了看臺上得意洋洋的楊得志,又歪頭瞧了瞧在臺下吆五喝六指揮三連維持秩序的郝平,心說如果胡雜碎真想當逃兵的話,你們抓得到麼?瞅瞅你倆這個嚕瑟樣兒,憑胡雜碎現在這德行,如果沒被捆着的話,如果他願意的話,他一個人就能沖垮了你那紙糊的紅三連。

木板之間的縫隙很小,很窄,能看到灰色的天空,能看到黑色的烏雲,也能看到操場上,風捲浮沙,陣陣掠過木

距離有點遠,木臺看起來小,但是那身影……就是狐狸楊得志的講話聲伴隨着風聲,隱隱約約地飄到禁閉室裡

縫隙後的一雙大眼睛,先是放出喜悅的光芒,然後充滿了不解,接着驚訝,最後變成了憤怒。

哐哐哐……小拳頭砸得屋門亂響。“趕緊開門,我要去見狐狸”小紅纓的聲音在門後喊得又脆又亮,但是外面的三連戰士不搭理。

哐哐哐“快給我打開你是死人嗎?信不信我要你好看?”門外沒反應。

哐哐哐……“王八蛋,姑奶奶要發威啦”

看門的這位,是楊得志特意從三連挑出來的模範戰士。任小紅纓在門裡邊越砸越使勁,越罵越沒邊兒,也得不到任何反饋,站得一個好崗

一對小拳頭已經砸得腫起來,一對小辮子終於無奈地改變了方向,她爬上窗臺,試圖去蹂躪那些釘在窗口的木板。不顧手上的疼痛,使勁兒砸,不顧一次次跌翻在地上,重新爬上去狠命地踹。

皮膚劃傷了,膝蓋跌破了,她全然不顧,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直到隱約地又聽到聲音:“……軍法從事……執行槍決……”

那雙漂亮的大眼睛終於凝固住了,瞬間漫溢晶瑩。已經摺騰得又髒又破的嬌小身軀踉蹌着爬起來,再次猛衝向屋門。

咣——禁閉室的門被那個稚嫩的小肩膀撞得晃盪了一下,門框上面的灰塵緊跟着落下一片。門裡傳來悲哀的哭聲:“嗚……求你了……把門打開……”

咣——屋門再次猛地一晃,灑落的灰塵比前一次淡了。“嗚嗚……只打開這一次好不好……我以後不敢了……嗚……好不好……”

咣——這次門框上已經沒有灰塵落下了,哭聲卻比先前更加淒厲。“嗚嗚……我有好多子彈……嗚嗚……我全都給你……”

風,在不停地呼嘯,禁閉室的門,被一次次地撞響,那響聲越來越小,那哭聲也越來越小,逐漸湮沒在風中,卻仍然無休無止地重複着。門外,一個八路軍戰士挺着胸膛不爲所動,警惕地瞭望着四方……

一個美麗的身影站在木臺側邊角落裡,齊頸短髮不停的被冷風撩撥起來,摔亂在白皙的臉上。她不想去看木臺上那個挺拔蒼涼的軍人身姿,她又忍不住去看。

第一次見到的時候,他在門框裡,他像是一幅照片;他冷漠,陰鬱中帶着一抹邪氣,他像是不羈的狂風,野蠻拂過,只留下淡淡的男人氣息,將照片刻成傷疤,永遠留在女人心裡。在樹下村的夜裡,他也在門框裡,他像是一幅畫;他淡然,平靜中散發着凜冽,他像是巍峨的高山,泰然無視一切,只留下一個滿足的微笑,將畫面凝固成水墨,永遠畫在女人心裡。

這一次,不再有門框了,他的背景是廣袤的烏雲,是蒼涼無限,再也沒有束縛,肆無忌憚地瘋狂奔騰,彷彿在嘲笑無數仰望的目光。他,就和那烏雲一樣,晦暗,頹廢,卻又驕傲,張狂。彷彿,他隨時都會化作烏雲,被烏雲帶走,或者,他在等待着,被烏雲帶走,然後化作烏雲。

蘇青的心裡,漸漸開始感到痛,她無法再繼續看這一幕了,莫名其妙的開始痛,這痛不是恨,不是憐憫,也不是同情,只是心痛,卻不知道爲什麼心痛。

你爲什麼要這樣?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你爲什麼要這麼做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這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你這個懦夫,爲什麼永遠都在折磨我魔鬼,逃兵,敗類,既然這麼願意死,那就去死吧……那顆痛着的女人之心,在歇斯底里地吶喊着。

女人努力把目光移開那個逃兵,故意去看遠方的蒼茫,但是她的眼裡進了沙子,那雙冷麗的丹鳳眼,溼潤了,她發現那個逃兵的身影仍然停留在餘光的範圍內,是她故意留下的,她沒有做到……白皙纖細的手指緊緊攥着,指節變得蒼白,指縫間沾染着清晰的藍色墨漬,一片一片,像是藍色的花……

風沙漫卷,流雲暗淡,密集的觀衆無聲肅立,這環境,這氛圍,這感覺,讓楊得志激動不已,讓他澎湃又陶醉,覺得自己像是一盞明燈,覺得自己像是普度衆生的神明。

於是他不停地慷慨着,使勁揮舞並不強壯的胳膊,努力表現得義憤填膺,拼命想把他自己變成木臺上的一團烈火,演得口於舌燥頭頂冒汗。他渾然不知,肅立風沙中的人們,仰望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身邊的逃兵和頭頂的烏雲。

這個雜碎原本就是個不要命的人,沒想到當逃兵也當得這麼不要命,這逃兵讓你逃成啥了?二連的戰士們這樣想着。

這個煞星天生就是個愛鑽禁閉室的,你說你都跑了,又返回來於什麼,這麼做可太囂張了吧?一連的戰士這樣想着。

臺上是指導員,臺下是連長,三連的兵沒啥可想的了,一直在考慮這種情況下,最後還要不要鼓掌?畢竟指導員可累得夠嗆

新兵們只是傻傻地望着,他們第一次知道:原來,逃兵也可以驕傲,也可以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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