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媽擡眼看到了剛剛走進大門的人,撲哧一聲笑了,將手帕掖在胸前,迎面往前晃兩步道:“又來?撓得輕了?”
李有才下意識摸了摸臉上的撓痕,不介意地露出個陽光燦爛的笑:“別誤會,這回,我以客人的身份來,你不能不做買賣吧?”
“嘿嘿,你小子少跟老孃來這套,別以爲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麼主意。明告訴你,這麼水靈個嫩雛可是大價錢,你這賭鬼捨得出麼?”
“我……當然沒帶那麼多,不過,雅間聽個唱這沒問題吧?”李有才伸手掏出了衣袋裡的錢,看也不看,點也不點,一把全放櫃上了。
難道想先斬後奏?金媽滿腹狐疑地盯着李有才的錢,嘴上說:“可惜,丫頭剛進門,沒學藝呢。”
李有才看得出金媽那點心思:“你就放一百個心吧,我要是真想要她,公私都有道,你想攔也未必攔得住,還用得着和你耍這個小聰明麼?是不是?”
“那你這圖的什麼?”
“說實話,我確實挺喜歡這丫頭,哪怕讓她陪着我說說話,也挺高興。這個買賣你不虧吧?”
……
春秀樓,二層雅間。
古色古香的佈局,一張八仙桌在房間中央。
李有才確定了門外沒人,這纔回到桌邊坐下,給自己填滿一杯茶,然後低聲說:“我說……紅姐,你可太不仗義了,我着你惹你了?至於這樣糟踐我麼?”
小紅纓靠在窗邊往街那頭看,有點心不在焉,似乎沒聽見李有才的話。
“我就納了悶,你怎麼到這來了?嗯?”
“我當逃兵了。”所問非所答。
“哦。啊?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你是一個人跑出來的?”
小紅纓沒說話。
李有才端起茶來抿了一口,然後起身也來到窗邊,順着小紅纓的視線,看到了憲兵司令部大門口。
“知道那是什麼地方麼?”李有才忽然問。
“什麼地方?”這個問題小紅纓是感興趣的。
“憲兵隊。”
“最大的鬼子是誰?”
“告訴你也沒用,你又不認識。”李有才心裡已經本明白了所有情況,返身回到了桌邊坐。
“不說拉倒。”小紅纓仍然歪靠在窗邊。心想,誰最威風姑奶奶就滅了誰!
“聽我一句勸,你可別窮作了,我想辦法把你弄回去。”
“我警告你,你少管我!哪涼快哪歇着去。”
“你這是作死!”
“本來姑奶奶就活夠了!”
“這是圖什麼?好歹你也得爲那些關心你的人想想吧?我瞅着胡長官慣着你的那個勁兒,要知道這事還不得瘋了。”李有才順口說着,又給自己添了一杯茶,卻沒再聽到窗邊的小丫頭說話,不禁扭頭去看她。
一滴淚,閃着光,正在慢慢的,無聲滑下窗邊的小臉,流淌出一條悲傷的印記。
……
一段時間後。
李有才突然瞪大了眼睛,壓低聲音驚訝地問:“你說昨天小焦村裡的……是你們?”
“所以我當逃兵了。”小紅纓臉上的淚痕未乾,一直在窗邊,倔強地盯着憲兵隊大門口不轉臉。
雖然沒在現場,但是小焦村的事情,從昨晚到現在還是偵緝隊同僚們嘴裡的熱談。從半夜開始瘋狂追跑直到天明,整整打了一個上午的激烈戰鬥,皇軍死了二十,治安軍五十多,整個縣裡的偵緝隊主力給打殘廢了。據說連憲兵隊長都去了,最終結果變成了八路昨夜突圍,到現在還有皇軍和治安軍在外面追找,這說明肯定是找不到了。
沒想到這夥八路正是胡長官他們,李有才回憶了一下那個煞星的臉,心裡忍不住小哆嗦了一下,一怕皇軍二怕他,難怪!
一段時間後。
小紅纓突然轉過了頭,瞪大了眼睛,壓低聲音驚訝地問:“他們……突圍了?”
“是啊,昨天晚上突圍了,皇軍和治安軍到現在還在外面找他們呢。”
當場離開窗口,匆匆幾步到了桌邊,伸出小手一把扯住李有才的肩膀,焦急地問:“突圍少?快說!”
“細節……我也不太清楚,據說……現場好像留下了兩具屍體。”
小紅纓愣着一雙漂亮大眼,定定注視着坐在桌邊的李有才,沉默了一會突然又問:“狗漢奸,你是不是騙我?”
李有才看着她的這副小模樣,忽然笑了,一張秀氣的臉重新鋪上了陽光:“我捨得騙我哥,可是我捨不得騙你。”
很多女人喜歡李有才,表面上看是因爲他有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其實真正的原因是因爲他有一張會說調皮話的嘴。現在,無意間又開始耍他的風情萬種。
處於懵懵懂懂年紀的小丫頭哪有心思聽這些,順手就在李有才肩膀上狠狠擰了一把:“呸!憑啥?”
疼得李有才直咧嘴,趕緊換成了一副委屈的臉:“因爲……你又沒錢。”
一段時間後。
李有才將手中的茶一飲而盡,然後起身:“行了,我得回去報個到,然後再來研究你離開這的事。”
小紅纓大咧咧地坐在桌對面,正在給她自己添茶,連眼皮也不擡地說:“要是敢騙我,就連你一起!”
“有你這麼不講理的麼?”李有才拉開門走出。
穿過走廊,下了樓梯,跟金媽打了招呼,邁出春秀樓大門口。
恰此時,不遠處的憲兵隊大門口,拒馬被鬼子衛兵挪開,有馬達聲傳來,接着三輛三輪摩托排成一溜從院裡開出,拐個彎朝春秀樓這邊行駛而來,中間那輛摩托上坐的,正是憲兵大尉,雙手拄着軍刀威風凜凜。
站在春秀樓大門口的李有才,本能地準備在大尉經過前彎腰鞠躬,可是心裡突然一激靈,猛地扭頭,朝臨街的二樓上面看,剛剛喝茶的那個雅間的窗口,正在被一雙小手推開。
她應該信了吧?她不至於吧?你個倒黴大尉平時不是不出來麼?今天是什麼日子?
提着心的李有才沒底了,現在掉頭往樓上跑去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只能寄希望於小丫頭不會衝動,僵立在春秀樓大門口,感覺時間剎那變得無限緩慢。
周圍的世界都慢下來了,路人緩緩掠過眼前,摩托車輪緩緩地轉,車上的膏藥旗緩緩展開,憲兵大尉不怒自威的眼神緩緩看過來。
李有才緩緩向側上方緩緩轉頭,看到一雙推開窗的小手緩緩收進窗裡,在緩緩轉頭,去看正開過來的大尉,然後腦海一片空白地緩緩彎下腰,緩緩鞠躬,腳下的地面緩緩鋪滿了眼簾。
呯——
槍聲緩緩地響了,迴盪在整條街上,彷彿久久不絕,聽起來那麼不真實,即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李有才緩緩地擡起頭,看到了緩緩經過眼前的摩托車,坐在車斗裡的大尉正在緩緩垂下頭,胸口上正在緩緩流淌出深色。
呯——
第二槍緩緩響起,摩托車正在緩緩急轉,駕駛的鬼子正在緩緩掉落駕駛座位。
嘭——
摩托車緩緩撞上了街邊的牆,大尉的軀體已經緩緩栽出車體。
呯——
第三槍又響,子彈緩緩擊中了已經掉落在街邊的大尉後背,軍裝上,一個正在掀起彈洞被衝力緩緩牽拉成水滴狀……
當李有才完全直起了腰,耳中猛地恢復了驚慌的喧囂和嘈雜,行人四散奔逃,憲兵隊門口的衛兵正在往這裡衝過來,前後摩托車上的鬼子已經跳下車端起了槍。
近在咫尺的一陣亂槍響,聽得李有才徹底透心涼,躲也沒躲,跑也沒跑,站在原地捂着耳朵閉着眼,一直到槍聲徹底停了,才放開手。
先擡起頭,看了看二樓那個敞開的窗口,兩扇窗靜靜地向外開着,玻璃上反着光。
再看向大尉,兩個衛兵正在試圖擡起他來,看起來已經沒氣兒了。
最後才注意那些持槍的衛兵,他們正在跑向春秀樓斜對面的衚衕口,那裡躺着一個賣核桃的,手裡仍然握着一?駁殼槍。核桃已經灑了滿街,有的還沾了血。
……
憲兵隊和偵緝隊炸鍋了,經某個叛徒辨認屍體,刺殺憲兵隊長那個賣核桃的人,是負責從縣城裡向外遞送情報的交通員,這明顯是報復性刺殺,針對的是前階段地下機構破獲案。
上邊震怒,全城立即開始了新一輪清查,搜剿城裡的殘餘成員。李有才本想利用偵緝隊,把小丫頭直接帶出春秀樓,現在看來指望不上了,都在忙不說,這是非常時期,皇軍正在氣頭上,惹事的沒好果子吃。
隨便跟着偵緝隊應付了幾處差事,李有才又到了春秀樓。
“什麼時候走?”小紅纓現在是歸心似箭。
“原本可以帶人把你直接撈出去,現在不是時候。”李有才很無奈。
“那我現在直接從窗口跳下去跑了得了。”
“白天不行,你們這行當裡眼線多着呢,跑不了。晚上吧,晚上你跑出來,我在外邊等你,然後帶你出城。”
“晚上我跑不了啊!金媽讓我跟她睡,我咋跑?”
“你不會說去茅房嗎?”
“屋裡有便桶。”
“這傢伙……讓我說你什麼好?你這面子可太大了,要是留在這裡,你非紅透半邊天不可。”
“廢什麼話!要不你把我贖出去。”
“在這地方贖人?就是個坑!我哪有那麼多錢?再說你都成了金媽的明日之星了,我贖得起麼我?”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狗漢奸我告訴你啊,今天晚上如果我出不了城,明天早上姑奶奶就殺進憲兵隊去你信不信?信不信?我要是死了還好,要是活着,第一個先把你供出來,你等着!”
“……”李有才滿頭黑線。
“說話啊?”小紅纓一臉的急不可待。
“我說什麼啊我?”
“說辦法!”
“我哪有辦法?”
“那好,那就用我的辦法,明天一早突擊憲兵隊!”小紅纓突然從衣襟裡摸出了她那把大眼擼子,啪啦一聲利落地退下彈夾,開始檢查子彈。
李有才皺着眉毛,看着小紅纓在桌面上擺弄槍,越看頭越大:“祖宗,能不能趕緊收了你的法寶?這什麼地方?一旦露了餡我想撈你都沒機會了!”
“那你有辦法?”
李有才深深嘆了一口氣,忽然一臉悲壯地揚起頭,不甘道:“作孽啊!上輩子欠你什麼了?”
小紅纓眨巴眨巴眼,忽然發現李有才的周身似開始乎蔓延着一股淡淡的哀傷,於是把槍掖進懷裡,不解地問:“你怎麼了?”
緩緩呼出一口氣,李有才搖搖頭:“沒事,今晚就今晚。你跑出去,我告訴你在哪等我。”
“可是我沒機會。”
“你有。”
“怎麼可能?”
“因爲今晚……和她睡的不是你!”
小紅纓很迷茫,金媽不和我睡還能和誰睡?自己睡嗎?不可能吧?他又不是算命的,怎麼知道這些?想不通!不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