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長要求‘上菜’,李響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標準榴彈總共帶了十二發,二百多米的時候一波全轟出去了,現如今身上只剩下三發化學彈,這就是排長強調‘上菜’的目的。
一顆榴彈被解除保險,擡起眼看了看黑暗,裝填。
嘭——榴彈飛上夜空,遲遲沒有傳來爆炸響。
黑暗中的某個位置突然傳來騷亂聲,咳嗽,急喘,嘔吐,驚慌失措的喊叫,有人開始爬起來,腳步聲雜亂。
炮樓裡的捷克式機槍立即響了,一片彈幕循聲衝入黑暗,使炮樓前方那片騷亂地帶里加入了呼嘯聲,穿透聲,跌倒聲,呻吟聲,更加嘈雜。
炮樓裡的歪把子機槍跟着也響了,追着捷克式的彈道,再次掃進黑暗,錦上添花,兩團機槍火舌閃耀得槍口前十幾米範圍都跟着亮。
混亂範圍越來越大,化學煙霧正在黑暗裡蔓延,鋪開。鬼子們在黑暗裡翻滾着,驚慌着撕扯身後的挎包。他們受過訓練,也偶爾使用過,知道聞到的味道是什麼,所以寧可滿地滾也不站起來,在黑暗裡拼命尋找隨身攜帶的防毒面具,這原本是爲了對中國人發動化學進攻準備的,做夢也沒料到這東西會從對面打過來。
可惜的是,不是所有鬼子都將防毒面具常備在身邊,只有他們的擲彈兵帶了化學彈的時候他們才一起隨身帶着,某些鬼子平時寧可省下那個空間來多裝點‘味增’包。
戴上了防毒面具的鬼子開始就近摸索安全位置,以躲避兩個鐮刀般的機槍彈道,沒有防毒面具的鬼子連咳嗽帶嘔,掙扎着,痙攣着往回爬。僞軍們慘了,他們甚至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以爲有惡鬼正在扼住他們的喉嚨,啃噬他們的靈魂,以爲是遭了報應,一心只想離開這片地獄,一心只想活着,哭喊着站起來,搖晃着踉蹌着,反而大片大片被機槍彈道收割,墜入地獄。
鬼子小隊長一時驚呆了,眼睜睜等到炮樓裡的兩挺機槍各自打空了一梭子,才猛醒過來,大聲下達着命令。
隨隊有三挺歪把子機槍,其中一挺在前面那片看不見的煙霧裡痛苦掙扎着,後面的兩挺立即開了火,拼命壓制炮樓,然後後面的步槍也加入進來,瞬間槍聲大作如風雨呼嘯。
炮樓外牆上噼噼啪啪嘈雜響,彈如雨落,射擊孔附近不時濺起煙塵跳起碎屑,胡義不得不撒開了機槍半蹲下來。
“姥姥的,這什麼情況?他們全瘋了嗎?”羅富貴在黑暗裡嚷,他並不清楚剛纔究竟發生了什麼。
“記得我讓李響給你們嘗過的那顆冒煙的榴彈麼?”
“什麼?怪不得剛纔只聽擲彈筒響沒見爆炸呢,感情他們吃了那個?”呵呵,哈哈,哈哈哈……羅富貴突然笑了,笑聲摻雜着牆外的槍聲,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胡義把自己身上的手榴彈和手雷一個個掏出來,扔到吳石頭附近說:“傻子,把這都帶上,屍體也搜搜,你上樓去,只要發現有人往咱這炮樓靠近就給我炸死他。記着,你要悄悄的,要躲貓貓,盡力在牆後不讓他們瞧見你,懂了沒有?”
敵人拼了命火力壓制射擊,一方面是爭取時間掩護鬼子和僞軍撤離那片化學煙霧區域,另一方面也是掩護某些戴上了防毒面具的鬼子繼續接近,聽起來他們在黑暗裡驚慌地退跑,實際上肯定還有人在往炮樓下爬,實際上進攻還在繼續,胡義一點也沒有覺得樂觀。
聽到外面的槍聲出現間歇,重新站起來,槍托上肩,同時朝樓上喊:“李響,你下來給我當彈藥手。”然後捷克式輕機槍又一次開始噴出火舌,將子彈一排排灑進東邊的黑暗。
背上擲彈筒剛剛下到底層,就聽到羅富貴在嘈雜的槍聲中叫喚:“李響,先過來尿一泡!姥姥的,小鬼子造的這是個啥破玩意,老子是尿不出來了……”
吳石頭摸索着將胡義的三顆手雷和兩顆手榴彈收了,然後又把幾個鬼子屍體仔細扒了一遍,又撿了幾顆手雷,扯下屍體的衣服兜着抱起來,加上他自己身上?有的八顆,簡直成了個炸彈人。
如果胡義說讓他小心隱蔽自己,他可能上來了興頭就忘,但是說讓他躲貓貓,他的注意力便轉移到了這上面,比常人更加猥瑣。貓腰,踮腳,造型要多鬼祟有多鬼祟,一看可知是得到了紅纓同志的真傳絕學。
四下裡漆黑,東邊槍口焰一片片地亮,腳下的底層兩挺機槍時斷時續地響,這個環境就算不猥瑣,只要不開槍也沒人會去注意二層那犬牙交錯修了一半的牆。
悄悄將頭探出一個豁口,直勾勾地往黑暗裡看,豎着耳朵努力在嘈雜槍聲中分辨,一時沒發覺有誰靠近過來,於是盯住了剛剛閃亮一次槍口焰的位置,不到四十米遠。一顆手榴彈從炮樓上飛了起來,在黑暗中劃出一條獨具特色的悠閒弧線,寫意墜落,閃光,震盪,隨後那附近傳出哭喊聲。
兩個帶着防毒面具的鬼子,以規範的戰術動作異常小心地爬行着,藉着黑暗,爬過淺坑,爬過彈幕,漸漸的出現在那兩團間歇射擊的機槍火焰之下,射擊的閃光一次次的照亮了地面上的兩個小心移動的軀體。
一直到了炮樓牆根下,兩個鬼子擡起頭,射擊孔位置很高,站起來還夠不到,孔也很小,並做了斜面處理,手雷沒那麼容易扔進去,於是兩個鬼子轉而爬向炮樓入口拐進了U型牆便傻了眼,屍體和石塊堆了個滿,根本進不去。準備掉頭,繞到西邊去從射擊孔扔手雷,忽然聽到身後咣啷一聲響,似乎是上面掉下了一塊磚。
轟——炮樓的牆面上隨着爆炸聲震落一層灰土,兩個鬼子沒有然後了。
……
一支隊伍匆匆奔跑在夜幕中,一條條步槍撞擊着晃動的後背,一個個身影抹着汗,沉重地喘息着,大步奔跑着,不時有人在黑暗中跌倒,藉機躺在地上大口喘息幾次,然後重新爬起來,再次加入速度不減的隊伍。
吳嚴在黑暗裡低喝着:“快!保持速度!”
“連長,有人掉隊了!”
“不管!讓掉隊的自己追,這點路都跟不上,還當什麼八路軍!”
這是正在急行軍的一連,物資行動失敗後,團長和政委帶着四連返回了大北莊,留下了一連在酒站,負責監視兩個山口的後續情況,以便在出現突發情況時做出反應,策應有可能返回的九排,雖然機率很小。
吳嚴是個謹慎的人,正因爲他謹慎,所以沒有把一連駐地放在舒適的酒站,而是親自帶着一連駐紮在青山村的廢墟里,因爲青山村距離綠水鋪和落葉村更近,是兩條通路的交匯點,一旦出現情況,反應時間更快,順便還幫着九排照顧了莊稼。
如胡義所料,山口炮樓工地和綠水鋪方向炮樓都被吳嚴放了監視哨,當馬良扔出的第一顆手榴彈爆炸,監視工地的哨兵便開始往青山村飛奔。胡義沒有料到的是,哨兵並不需要一直返回到酒站,而一連也不是從酒站出發,而是青山村。一去一回的路程減少了將近四十里,外加一連出衆的急行能力,時間上根本不是四個小時。敵人的增援比預期少了半個小時,但是一連的增援也比預期少了兩個小時,兩個時間都被胡義判斷錯了。
距離前方的火光只有二三裡,交火的槍聲也越來越清晰,疲憊不堪的吳嚴終於傳令:“停!原地休息,整理裝備。鐵蛋。”
“有。”黑暗中,一個氣喘吁吁的身影跑過那些狼狽倒地的戰士,到了吳嚴身後。
“休息完成後帶你的人走北側山頂,摸黑直接突過去打近戰。二排上南山,機槍編入三排等待命令。”
“是。”
小路上肯定也有敵人,但是爲免與九排形成對射,中間的小路吳嚴不做安排,只要兩面高點被拿下,中間自然也完了。
……
石成憤憤放下了剛剛打空的步槍,如果這是白天,雖然九排人少,面對僞軍誰欺負誰還不一定,但是現在,黑暗與地勢都站在了僞軍一邊,無奈。
?渾身是傷的劉堅強爬了回來,朝黑暗裡喊:“馬良,石成。”
不久後三個班長湊在了一塊,劉堅強嚴肅了臉色道:“只能突擊了,咱們至少得攻下一側高位來。現在我提議,三個班合併,強推。”
“同意。”馬良看向石成。
“同意。”石成毫不猶豫表了態,接着問:“誰來指揮?”
“我。”劉堅強把這一個字說得斬釘截鐵,然後在黑暗裡靜靜看着馬良。
雖然一班人數最多裝備最好,但是石成心裡總是不自覺地將自己擺在最後的位置,就像這種時候,劉堅強在等待馬良的答案,而不是自己。但是石成沒有因此感覺不舒服,因爲他已經適應了九排的氛圍,劉堅強和馬良都是有主見的,也都是有經驗的,誰來指揮石成都願意接受,現在他擔心的是劉堅強和馬良這兩個不對眼的貨到底能不能達成最終協議。
果然,即使身處黑暗,仍然通過姿勢看出馬良也在靜靜對視劉堅強,短暫地沉默了一下,馬良平靜地說:“可以。”
“難道你沒明白現在的……你說什麼?”劉堅強已經做好了爭論的準備,話出口半截才反應過來。
“我說可以,你來指揮。”
呼——黑暗裡的石成終於鬆了一口氣。
此刻兩側山頭的黑暗裡突然響起猛烈槍聲,伴隨手榴彈爆炸響。
“這……是咱們的人來了!”石成驚呼。
“咱們準備上!二三班混編爲突擊組向北側衝鋒,一班跟隨掩護!”劉堅強猛地站了起來。
“抱歉,計劃得改改,現在我不同意你指揮了!”馬良也站了起來,回頭朝身後的三班命令道:“三班聽着,跟我掉頭,去掩護九班!”
“你——”劉堅強剛剛領先跑出幾步便踉蹌摔倒。
接着聽到小丫頭在黑暗裡嚷:“石成,現在我宣佈我加入三班了。馬良,你們等等我啊……”
石成呆立無語,一切都像一場夢,無論是友軍憑空出現,無論是僞軍正在驚慌四散逃向黑暗裡的遠山,還是身邊這些人。
……
轟——手榴彈在牆外再次爆炸,炮樓裡也跟着震顫一下,看不見的漂浮灰塵,尿騷氣,血腥味,硝煙味,摻雜在一起,嗆得胡義忍不住咳。
傻子在樓上已經扔出七八顆手榴彈了,敵人仍然從黑暗裡一次次摸過來,這是炮樓即將被淹沒的前奏,能做的都做了,只剩下拼命朝黑暗裡射擊,只剩下等待某一時刻,被扔進來的手雷一窩端。
身邊猛烈轟鳴的歪把子機槍射擊聲戛然而止,隨後聽到羅富貴啞着嗓子嚷嚷:“去他姥姥!卡了。這回不用再尿了,個熊玩意,老子受夠它了!受夠了!我X你姥姥……我讓你卡……”
哐啷——嘩啦——咣噹——那頭熊似乎抽了瘋,在黑暗裡胡亂地狠踹那挺歪把子機槍,牆外邊一直噼裡啪啦落彈響。
等了一小會,李響遞來了彈夾,他現在的裝填速度已經跟不上了,出了剛剛遞來這個,其餘四個彈夾全是空的。
沒工夫搭理那頭抽瘋的熊,拎起機槍擺上射擊臺,讓滾燙的槍口再次指向黑暗,臉仍然是冷的,眼仍然是平靜的,整個機槍都是熱的,即將扣下扳機的一瞬。忽然覺得射擊孔外面亮了,地面顯現,景物顯現,一些正爬在坑裡的鬼臉般的防毒面具也顯現,正驚慌地仰起頭看天。
一顆白色信號彈散發着炙光,劃過炮樓上空,悠悠然飄向東方墜落。
猛回頭,努力分辨,終於聽到西側炮樓外也傳來射擊聲。
“西邊,西邊……好像打通了!”李響突然大喊。
“收拾東西,撤!”扳機被猛地扣下,一條彈道之蛇在照明彈的餘暉中顯現,一蓬蓬土霧連綿跳起,爬過坎,越過坑,由近及遠,收割着所過之處的生命,消失於黑暗。
最後一顆子彈出膛後,將機槍塞給正欲奔向樓梯的那頭熊,然後走向黑暗一角,俯下身,再次將手指搭上瘦弱軀體的脖頸。
嘭——嘭——嘭……
那微弱的跳動聲仍然在頑強地持續,明明是手指感覺到的,卻像是耳中聽到的,比周圍喧囂的槍聲還要清晰。
於是抄起單薄的他來,扛上了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