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李有才果然走了,帶領着綠水鋪便衣隊全體人員,也就是尾巴和懶鬼兩個,離開了綠水鋪,去縣城了。
馬良離開了綠水鋪附近的監視位,返回了河邊樹林,把情況彙報給胡義。
距離三個連隊匯合還有幾天時間,九連下一步該乾點什麼,胡義一時還沒想好,幹什麼都行,反而覺得沒事幹。
聽胡義大概說了李有才的情況,秦優十分惋惜:“嗨——胡義啊胡義,我說你怎麼這麼……這個人對咱們用處可太大了!爲什麼不爭取?你怎麼連個聯絡方式都不留?這不犯糊塗嗎?”
胡義心說那是天下最好抓的漢奸,別說搬到縣城,他李有才就算搬進憲兵司令部也那德行,何況我和蘇大幹事還在他李有才縣城的窩裡住過呢。不過這些事他不想太多人知道,一方面是爲李有才好,另一方面是蘇青要求對李有才的情況必須低調淡化處理,她一直想爭取呢,當然不希望這顆棋太亮!
“那不是個籠子能關住的鳥兒!沒你想的那麼簡單,還是琢磨琢磨下一步的事吧。”胡義一語帶過,什麼都沒多說。
“下一步該乾點啥你這連長沒譜啊?”
“我都說咱們出來早了,現在信了?”
連長和指導員各有主管方向,合作情況大部分是相敬如賓商量着來,平行平等,就像三連的郝平和楊得士那樣合作,有好處也有鬧心的時候,有合作愉快的也有針尖麥芒;在九連適應了這些天后,秦優與胡義的基本合作模式也漸漸成型,屬於主次型,胡義這個天生對政治不敏感的落後分子儼然把秦優當成了連副。
而秦優沒有任何不適,一方面是他的性格所致,另一方面,是因爲九連這麼點人的單位居然能和二連的名頭並列,有一股狠戾感,秦優發現九連過人戰鬥力的源泉恰恰是胡義這個煞星的威信拉起來的,九連不適合成爲雙頭鳥,也不可能成爲雙頭鳥,除非以犧牲戰鬥力和凝聚力爲前提,有過多年羣衆工作經驗的秦優這樣認爲。楸以他甘心居於次,打算像對待吳老爹和羊那樣,和善耐心地修正九連的毛躁。秦優相信人心都是肉長的,秦優相信水滴石穿,秦優相信以身作則的影響;雖然那可能很慢,但秦優沒想過再離開,這是大道與小路的區別。
“既然你這大連長都沒譜了,那我倒是有點想法。”他摸出一根菸卷兒,蹲在樹根邊,划着火柴點上了:“胡義啊,既然這李有才進城了,你說咱能不能到綠水鋪村裡去轉轉?”
胡義不明白綠水鋪有什麼好轉的,不過他也不打斷秦優的話,只是靜靜的聽。
“你看啊,咱酒站這附近,總共臨着倆村子,青山村沒了,再近的就是這綠水鋪了,雖然被山口的炮樓隔着,它也是近。說……遠親不如近鄰,柴米油鹽鍋碗瓢盆,指不定哪天也能幫襯點啥,是不是?走動多了,認識了,熟了,就是鄉親。親疏遠近,是在心裡頭劃的,不是用炮樓劃出來的,你覺着是這麼個理兒不?”
胡義緊皺了一會兒眉頭,接着從樹下站起來了,扯過步槍掛上肩:“馬良!”
“哥,你叫我?”
“通知隊伍準備出發,去綠水鋪。”
“是。”
秦優跟着站起來:“我還沒說完呢,你看你着什麼急呢?咱要去也得等天黑吧?綠水鋪往西五里就是炮樓,白天過去太扎眼了吧?”
胡義淡淡一笑:“他們是守炮樓的,又不是守村子的,我不去招惹他們就不錯了。”
“謙虛點,驕兵必敗!”
“敗就跑唄,曹操走了華容道還笑呢!”
鬍子拉碴的秦優也笑了。
……
早飯後,某村民剛剛走出大門口,手裡端着的一盆髒水忍不住連盆全扣在腳下了,他瞪大了眼珠子,確認沒看花眼,一身一身荷槍實彈的灰軍裝走過他的眼前,他眨了十九次眼,過去了十九個八路軍。這什麼情況?扭頭朝東看看太陽,?亮亮的睜不開眼,綠水鋪這算被八路佔領了嗎?
胡義覺得秦優說的一點沒錯,既然要來認識,就該光天化日,這樣纔看得清,記得住。這不是胡義猖狂,而是情況盡在掌握,還有誰能比九連更熟悉這附近呢,他事先在村東頭外留了一個暗哨,又派個暗哨到村西監視五里外的炮樓方向,一旦有風吹草動,九連隨時能跑,因爲南邊的渾水河擋不住九連。
同時,光天化日進村還有一個目的,打草驚蛇,看看這村裡有沒有往外送信的,如果有,要麼死在往東的路上,要麼死在往西的路上,死了清淨。
村中有口井,井邊一片空地,十九個八路在這裡停了。
村裡的百姓在各自的院子裡偷偷看,相互竊竊私語,膽小的乾脆關上門不出屋。
胡義掃視着周圍的情況:“這都不出門,怎麼認識?老秦,你說用不用派人把他們都叫出來?”
“這不是打仗,不需要一次定輸贏,得慢慢來。要是我在這村裡住,我也不敢出來,回頭咱一走,誰不怕有人到鬼子那嚼舌根?咱不用幹什麼,在這休息一陣就行。呵呵,你能不能放鬆點?”
這種情況確實讓胡義渾身不自在,他看了看泰然微笑的秦優:“那我不管了,你看着辦吧,我轉轉。”他把手裡的步槍扔給距離最近的石成,離開了井邊。
不久後,井邊空地傳來秦優放大的嗓門:“我叫老秦,九連的,就是過去的九排,來自青山村……我們九連還在青山村,一直都在……青山村的人還沒死絕,還活着三個,他們在九連!在這兒……路走的多了,累了,相信綠水鋪的老少能容我們在這井邊喝口水,我老秦在這裡先謝過老少了!”
青山村和綠水鋪相隔不遠,婆家孃家,三姑六姨,兩村之間誰家沒個遠親近戚?但青山村已經是廢墟了,秦優不提八路軍,而稱青山村九連;秦優不提八路軍,而自稱老秦;秦優不提打鬼子,只說累了,路過,休息一下討水喝。
但是偏偏……門縫後有人覺得,井邊那十幾個八路軍非但不可怕,反而很悲涼。
但是偏偏……門縫後有人哭了,捂着嘴,偷偷哭着不出聲。
……
嘈雜的室內猛然變得寂靜,坐在最裡邊賭桌旁滿臉橫肉的砍九,在烏煙瘴氣中慢悠悠擡起他醜陋的蛤蟆眼,一個灰色的挺拔軍人剛剛邁進了門,屋裡的光線不太亮,煙霧繚繞中,看不大清楚捲曲帽檐下的眉眼。不過,這更使人感覺陰森,他不像個軍人,反而像是個行走的屍體,讓人感覺徹骨的涼。
“八……八路?”站在門裡邊的看門漢子一把握住他腰側的槍柄,卻沒敢當場抽出槍,更沒敢伸手攔。
屋內的十來個人全都僵住了,盯着進門的人緊緊看,隨着軍人一步步往裡走,僵硬地扭轉着視線,似乎靜得連呼吸聲都沒有。
軍人的視線鎖定了坐在最裡面的砍九,一步步穩定地走向那張桌子,桌邊的另外兩人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半步半步地退在砍九身側,然後把手伸在懷裡,一眼不眨盯着越來越近的闖入者。
距離近了,終於看清了捲曲帽檐下的寬眉細眼,坐在桌後的砍九努力穩住呼吸,利用桌面的遮擋,將手放在腰間,一寸一寸,極其緩慢地抽出駁殼槍。
咔嗒——桌面下傳來很細微的聲音,但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使所有人聽得很清晰,那是槍上的保險被關閉了。
“我見過你!”有了一絲底氣的砍九終於對來到桌子對面的軍人先開口。
明知道桌面下有待擊發的槍口,他仍然沒有任何表情,居然在桌子對面坐了。
第一句話沒有得到迴應,那雙細狹的眼中連波瀾都沒有,深淵一般靜靜注視了良久,直到桌面下握槍的那個手心開始滲出微汗,才淡淡說話,語速很慢。
“今天有人跟我說……遠親不如近鄰。我這人……不愛熱鬧,而且……很無聊。你知道麼……我是個很無聊的人!”
“看得出來!那麼……您大駕光臨……有何貴幹呢?”砍九試圖也把話說得慢些,語氣卻做不到對方那樣平淡。
“你開的是什麼店,我做的就是什麼事。”
“你有賭本麼?”
“當然有。”軍人的右手垂向腰側,摸向刺刀刀柄。室內瞬間稀里嘩啦一陣響,十來個人此刻全都抽槍在手,指向桌邊的八路軍。
嘭——刺刀被豎紮在他手邊的桌面上:“我賭這把刺刀……能穿透你的胸口。你敢賭麼?”他完全不顧忌那些槍口,包括桌子下面的。
砍九的臉上快速閃過無數顏色,滿臉的橫肉都在微微抖動,醜陋的蛤蟆眼已經眯成了一條線:“我賭……它不能!”
軍人的淡然目光落在桌面,抓起了一枚骰子:“簡單點,比大吧。”
“我是莊家,您請便。”砍九的目光不敢離開對方的眼。
嘩啦啦——骰子在桌面上隨意蹦跳了幾下,兩點。
“該你了。”軍人朝砍九淡笑。
桌面下的槍被砍九交換到左手,右手在腿上隱蔽地搓去手心中的汗水,骰子握在他手中的時候,他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
嘩啦啦——骰子在桌面上蹦跳着,它吸引了所有持槍人的緊張目光,這將是決定命運的最後關頭,它將決定子彈是否出膛!
骰子在桌面上無力地翻了最後一個跟頭,一點朝上。
“你大,你贏了!”砍九直視對面的細狹,桌面下的扳機被他扣到了被激發邊緣。
軍人滿意地短暫一笑,他緩緩站起來,拔出桌面上的刺刀,入了鞘,然後不緊不慢轉身,又如進門時那般冷冰冰地走向門口。門開了,刺眼的光線猛然灑進來,瞬間淡化了軍人背影的輪廓。
……
胡義走在上午的陽光下,走向村裡的水井邊,同時將保險環重新插進手雷罩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