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被震撼了,她第一次恨自己不是男兒身,不能成爲彈雨中渺小的一份子,戰士們像流沙,卻始終沒能堆起一座塔,儘管他們都很無畏。
蘇青現在知道了,可以由她任性的九連是多麼難得,在九連她像是司令,在三連,她只是蘇幹事。
蘇青不懂軍事,但她知道胡義是行家,尤其這種境況,在獨立團沒有人能超越他,她就是知道,不需要依據。
所以她拖着胡義留在了這裡,卻沒想到胡義跟郝平根本不能融洽。她一直以爲胡義與高一刀的關係是最差,沒人不這樣認爲;互相仇視的九連和二連卻常常明裡暗裡搞聯合,甚至有些見不得人的爛事她也知道而假裝不知,現在輪到三連反而不行,這令蘇青困惑,無法理解。
蘇青找到胡義的時候,沒良心的胡義和沒心沒肺的小紅纓正坐在空蕩街旁的破爛裡,一個在大嚼桂花糕,一個在啃碎西瓜,對街上的曝屍視而不見,對喧囂的戰鬥射擊聲充耳不聞,看起來他們吃得很幸福,一點兒也不做作,自然得像是身處祥和世界。看得她連氣都生不起來,他們倆似乎……天生就是這個悲涼世界的主人。
正在悶頭啃西瓜的胡義感覺後背上被小紅纓踹了一腳,接着聽到她的低聲告警:“特務來了!”
胡義偏回頭,她正在陽光下走近,小紅纓抹着掉渣子的小嘴站起來,臉不紅心不跳地面對來人:“我們這可是撿!不是拿!”
一直走到他們面前停下來,蘇青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盯着胡義看。
胡義只好也抹抹嘴,扔下手裡的髒西瓜皮,聽聽漸趨稀落的槍聲,然後掏出了他的懷錶晃一眼時間,再收起:“失敗了?”
“雖然我不是三連指揮員,但我想問問你,有辦法麼?”
“沒辦法。因爲沒時間了。鬼子隨時會到。聽我一句勸,不要跟三連一起突圍,行麼?”
“這一點你不用擔,郝平也說了要等天黑。我還要問你,如果是你指揮,接下來該怎麼打?”
……
受傷也分三六九等,不只是傷勢輕重的區別,還要看你受傷時身處何處,也許只是個小傷,可是因爲行動失敗而無法返回陣營,晾在戰場上,那和垂死重傷沒什麼分別;相比而言,雖然重傷,卻有機會被戰友拖回傷兵區,也算一種幸福,起碼能死在一排整齊的戰友屍體中,肩膀挨着肩膀像是站隊列,不覺得無依無靠。
半個小時激戰,三連沒能達到攻破敵人一翼而製造火力封鎖缺口的目的。
滿編來時三百餘兵力,設九個排,現在把尚能戰鬥的傷兵也算上仍然湊不夠二百,三連二排、三連三排以及三連九排徹底打沒了,七排八排打殘,少數倖存的正在鎮外的開闊荒野裡絕望呻吟。
楊得士懵了,敵人已經逐漸停火,他腦海裡仍然有機槍突突聲不絕,眼鏡片上蒙了一層髒灰意識不到,面對殘牆後一排排的戰士屍體發呆。
機槍,機槍,機槍。機槍是魔鬼!天上的太陽沒歪多少,三連幾乎被機槍吃掉了一半!
郝平也懵了,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腦海中全空白,只是因爲身爲連長而勉力撐着,做嚴肅狀,做思考狀,不想被手下的戰士們看出來。不是他不想再繼續,而是不敢再繼續。
“郝連長?郝連長?”
呆了好久才意識到似乎有人在叫他,猛回頭,是蘇青。
“有些關於情報上的事,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可以。”用肩膀抹蹭蒼白臉側的髒汗,郝平下意識重複回答:“可以。”
拉開了與戰士們的距離,蘇青轉回身鄭重:“身爲政工人員,我不該過問軍事問題。不過,我想提出幾點想法,給你參考一下,可以麼?”
因腦海中的空白,郝平一時愣在當場,他不明白蘇青這個軍事盲怎麼忽然要說這個,愣着忘了表態回答。
而蘇青看着郝平的滿臉虛汗也不再等他回答,繼續說:“我覺得,應該放棄外圍,收縮進鎮裡,因爲我們彈藥不多,火力也不夠,到天黑還早,鬼子也許就要到了。”
這句話聽在郝平耳中,就像空籃子突然裝進一個蘋果,讓他的空白腦海裡突然有了第一個方向標,理智開始迴歸,下意識連點頭:“說的不錯。我也是……這個想法,這就是我下一步要做的。沒錯,這就是我要做的。我們得……我們得儘快把鎮裡的敵人先肅清,我們……”
“先不要管鎮裡的敵人!”蘇青打斷:“第一,控制水源,控制所有的水源範圍,鎮子不大,水源有限,不難做到,水源範圍即是防守範圍;第二,控制鎮中十字街口,中心街口必須在手裡,無論什麼時候也不能丟,哪怕敵中有我我中有敵也算在;第三,不能怕亂,要做亂的準備,建制要臨時重編,通訊方式不能全靠通信員,不能靠煙火,實在不行就設法找些鑼鼓,想其他辦法;第四……”
一句句一條條,字字如臺階,把郝平推上了方向之門,越聽越明朗,同時也越聽越心驚。
這是專家級別的建議,細緻到每一個可能環節,郝平看着正在陳述的蘇青已經聽呆了。儘管郝平看不起胡義,但他不會蠢到不知道這些話該是誰說的,在這裡,只有一個人有這份經驗;郝平只是不懂,所見所聞,蘇青好像比他郝平更討厭胡義吧?怎麼會……又猛地釋然,這是她看重三連,要幫三連,跟她討厭胡義沒關係。
蘇青不知道郝平所想,不知道她給郝平這個臺階並沒能使郝平改善對胡義的排斥。當然,她確實是爲了三連,以及所有三連戰士。
……
一陣嗤嗤的氣壓剎車響,卡車停了。
李有才鬆開攀扶着駕駛室車窗的手,從金屬踏板上跳落地面,他是站在駕駛室外的踏板上來的,有前田大尉在,他不敢騎摩托耍威風,那是越級行爲,太難看,起初是坐在偵緝隊某輛自行車的後座上的,後來上杉中隊乘着一串卡車追上來,李有才順勢跳上了踏板,在偵緝隊員們豔羨的目光中隨皇軍絕塵。
此處位於興隆鎮以北三裡,是治安軍設在公路上的最遠哨,卡車停了一溜兒,上杉中隊正在匆匆下車,槍聲仍然零星響,李有才拍打夠了一身的路灰,直起腰皺皺鼻子,感覺很無奈。
“果然是八路!”他對經過的皇軍說。
“狗就是狗,天生好鼻子!”
這句話並不清晰,皇軍根本沒注意,但是狗漢奸聽清了,不禁循聲看,路下歪戳着幾個邋里邋遢的治安軍,繼續假裝不看他。
敢當着李副大隊長的面說這種話的治安軍李有才是第一次見,這還了得?當即朝那邊鄭重拱手,微笑奉送:“幾位,新來的吧?折煞小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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