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已現魚肚白,曙光即將驅散梅縣上空的陰霾。
偵緝隊監獄大門緊鎖,監獄值班室裡只剩下兩個看守對燈坐,凡是在崗的偵緝隊員幾乎都被調去了憲兵隊,夜幕下的噩夢已經結束了,天要亮了。
一個看守滑落手中酒杯,軟綿綿掉下了板凳,於是對面的看守放下酒杯,繞過桌子踢了倒地的對方兩腳,不見反應,便摘了掛在牆上的鑰匙串走出值班室,先開了監獄大門的鎖,掃一眼鐵柵外的偵緝隊大院,空蕩蕩,然後轉身走進監獄走廊。
經過排排柵欄,路過道道門,後來止步於一間單人囚室柵欄門外,朝裡看了看,隨後翻找手裡的鑰匙開鎖。
嘩啦一聲鐐銬響,裡面的囚犯因爲牢門打開而驚醒。
“李隊!別慌!我是丁二!”
“你?這是……”
“沒時間多說,能救你出去的機會只有現在,趕緊跟我走!”
看守幾步到囚犯跟前,蹲下身嘗試打開囚犯的腳鐐。
“你瘋了?誰讓你這麼做的?”
“你說呢?當然是大爺!說是不認你,可你不還是姓李麼。”
“我哥?他……”囚犯呆了一下,隨即聲音裡摻雜了興奮和激動:“怪我自己不爭氣啊!怪我自己!”
“別說了,能站起來麼?這是手鐐鑰匙……”
“麻了,你扶我一把。”
丁二嘗試去扶囚徒,猛然一聲鎖鏈響,他的脖子被對方的手鐐給勒住了。接着便是兩人的重重摔倒,拼了命的掙扎,咬了牙的撕扯,漫無目的的踢踹,翻滾,扭曲;不甘心地氣竭問:“爲……爲……什麼?”
囚犯扯着手鐐鎖鏈越勒越緊:咬牙切齒低聲答:“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很想問你是爲什麼。可惜我不能放開你了!”
又是一陣死命的蹬踏,看守丁二最終氣絕,被囚犯用手鐐勒成了屍體。
虛脫的囚犯放開屍體站起來,他正是李有才,呆看腳前的丁二屍體,又呆看打開的牢門,等氣息喘勻了,將屍體拖出牢門外,又返回牢房重新關閉牢門,落鎖,從門柵欄空裡狠狠拋出鑰匙。
陰暗的一切,仍然冷冰冰。
……
當第一縷陽光灑進了窗,窗內的護士不禁眯了眼,擡頭向窗外看,細眉單眼皮,小鼻子薄脣,雖然不出衆,卻有一種天真氣質;她略顯疲態,呆呆注視窗外的早晨,不知在想什麼。
身後的門開,走進另一個白衣護士,用日語說着疲憊,盼着加班結束,抱怨憲兵隊的幾個文職傷員毅力還不如士兵,見窗邊那位看風景的同事仍然不回頭搭茬,轉而道:“惠子,我聽到個消息,那個來找過你的人被抓起來了,就是那個……偵緝隊的。”
“爲什麼?”她猛回頭,吃驚反應程度出乎了對方意料。
“好像是……關於八路。”
……
上午的陽光下,梅縣警隊一片狼藉,主樓二樓被燒燬了辦公室三間,窗口都成了黑窟窿,面向大門的外牆上彈痕累累。
一牆之隔的憲兵隊比警隊狀況要好些,樓下幾處牆角也有燃燒痕跡,但可燃物有限,昨夜那些傢伙匆匆之下沒能點起大火來;十多個文職憲兵據守主樓拼死抵抗,雖說幾把南部手槍只能被那幾個猖狂入侵者壓着打,至少把辦公樓給保住了,後邊的監獄也因值班員反映及時,事發後早早封閉而未被襲擊者突入。
可是前田大尉的情緒已經掉到底,這是他軍旅生涯中最狼狽的一回,當時衣衫不整拎着軍刀龜縮在辦公室的黑暗裡差點切腹。
到現在他還在他的辦公室裡坐着呢,軍刀擺在桌面上,衣服也沒換,什麼話都不說,滿臉倒黴相。
辦公室門外有人喊報告,前田不回答,然後辦公室門被敲響,前田仍然不做聲。
等候在門外的是個憲兵,不是前田的助手,因爲前田的助手已經在昨晚的亂槍裡咽氣了,所以一個憲兵被臨時指派在前田辦公室外待命,報告敲門都無反應,憲兵以爲長官又切了,直接改爲狠狠一大腳,直接踹倒了門,之後傻呆呆站在噗噗落灰的門框下,看着辦公室裡靜坐的前田,尷尬得不知該進還是退。
“門沒鎖!”前田冷着臉。
於是傻呆呆的憲兵慌忙彎下腰,想把倒進辦公室的門重新豎起來。
“用不着你修!”
傻呆呆的憲兵哆嗦着一鬆手,剛擡起些角度的門咣噹一聲又拍在地板上,再掀起一波灰塵。
喉結處發出咕嚕響,前田好像努力嚥下了什麼:“你想說什麼?”
憲兵立正擡頭,努力想想,才答:“吉田商社也在昨夜被襲。事後縱火。無倖存。另外,有人來見。”
“誰?”
“武田惠子。”
……
時近晌午,偵緝隊趙大隊長急匆匆跑進憲兵隊,來到前田辦公室門口很詫異,門在辦公室地板上擺着,腳印清晰,門外肅立個憲兵,目不斜視彷彿一切不存在。
趙大隊躊躇了,不知道這該先喊報告還是讓憲兵傳達,伸頭往辦公室裡偷瞧,發現辦公桌後的前田已經擡起了眼皮,朝他微微一擺首,於是趙大隊趕緊走進,到辦公桌前幾步遠摘了帽子,老老實實站定。
一分鐘過去,前田不說話,仍然繼續埋首,辦公室裡靜得只有前田不時翻開紙頁聲。
五分鐘過去,前田還是不擡頭,趙大隊哪敢吱聲,無奈之下往辦公桌上細瞧,好傢伙,那份正在被前田翻看的材料整整一摞,眼熟,再一看,那不李有才的供詞麼!
十分鐘過去,狀況一點沒變,可趙大隊這汗已經流下了腦門,他不知爲什麼全身發虛,儘管他堅信李有才這案子是絕對翻不了的,可是目前這氣氛有點詭異,看不透前田大尉,這位太君的脾氣太難捉摸。
十五分鐘後,前田合上了最後一頁,終於把椅子裡的身軀擺正,盯着趙大隊無表情。又過了一會兒纔開口:“案子辦的不錯。很辛苦吧?”
“應該的。應該的。”
“動機。動機是什麼?”
“嗯?動機?什麼是動機?”
“他爲什麼通敵?”
“呃……”趙大隊語塞,這個問題還真沒細想,現在前田問了不答不行;圖財?李有才這賭鬼一毛錢沒有,外債爛屁股,何況獨立團也窮得叮噹響,很難成立;圖色?他這賤人還用圖嗎?他最不缺這個;說他是被要挾?可他早已是六親不認的孤家寡人,舅舅不疼姥姥不愛;說他有一顆愛國心?純屬自願?要是用這個理由趙大隊自己都能先吐了。
前田忽然一笑,笑得半分感情都沒有:“你們中國人說,狗改不了吃shi,是吧?”
趙大隊愣着眼珠子不敢接話,讓仍然有點懵。
“他就是。看來你根本沒能瞭解他。”
趙大隊終於喘出口大氣,慶幸前田這話不是說他自己,可仍然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不過,你地功勞還是不小,破獲了大案。”話畢,前田拉開抽屜,拿出一個文件袋,一甩手扔在趙大隊腳前地板上:“看看。”
一頭霧水的趙大隊拾起來,小心翼翼拆開,拿出文件,標籤入眼:梅縣絕密三十一號檔,羊頭計劃……
“這……我……不能……”
“沒關係。看吧。在你的努力之下,這已經變成廢紙了。”
啪嗒一聲,文件失手落地,趙大隊站不穩了,此刻他纔看懂了前田那張始終沒有表情的臉,那背後是熊熊無盡的憤怒火焰。
“但是……他……有些事……”
前田站起來,倒背兩手,慢悠悠晃到窗邊,看幾個憲兵在樓下的院子裡清理昨夜被破壞的痕跡,繼續平靜道:“其實,我並不關心這案子,因爲我是這裡的主人。你懂麼?”
“懂!我懂!我懂!”
“很好。”前田轉身:“把刀遞給我。”
遞刀?這是趙大隊完全不能理解的情況,他的兩腿剛纔就無法挪動半步了,現在更沒反應,面汗如雨淋,思維空白。
辦公室裡突然有刀出鞘聲,接着是慘叫,隨後聽到刀劈入肉,然後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門口外的憲兵仍然一動不動地靜立,後背已溼透,冷汗已經流下鬢角,他知道他自己安全了。
……
興隆鎮以東,集中營外二里,荒野中,一片小樹林旁的深坑邊,停着一輛畜力車。
兩個僞軍罵罵咧咧,不情願地從車上擡起屍體,一具一具往那荒坑裡扔,並未注意到坑裡的棄屍比昨天少了幾具。
卸完屍體,他們的心情纔好了,猛揮鞭子打牲畜,這是最後一趟。
車影漸遠在荒野,小樹林裡站起兩個人影,一身泥痕幾乎辨認不出服色,一個拎着鏟,一個拄着鎬頭,離開樹林到了坑邊。
“聽到他倆叨咕了吧,這是最後一趟。有你認識的麼?”
拎鏟的人臉上帶疤,沉默着下了坑,蹚着血色泥濘,在一片惡臭之中翻看剛剛被拋下的屍體,細緻到一具不落,最終只拖上其中一具屍體來,疲憊地閃過一抹釋懷微笑:“沒有。”
“那這個是那三連的?”
他點點頭:“應該是,面熟。埋下他,我就可以放心走了。”
於是兩人一起擡起了這具屍體,踉蹌進入樹林。
“馬良哥,你說我……還能當八路麼?”
“沒人記得你。無論你叫什麼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