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秦指導,你爲什麼不願接受採訪?
答:我是粗人,談不上指導。
問:這幾天,我有時候聽到九連戰士談論二連,似乎九連和二連關係不睦?
答:這個……你是大錯特錯了,啊,九連談論二連多……那……正是因爲九連和二連關係好,好得不行!都盼着對方早日進步啊!……你不想想,你平時話裡提誰多,是不是就得意誰?你比如前天我抽……教育騾子,要不是你突然出現……咳……其實我當時只是用那根藤條強調語氣,我怎麼可能打他?我是指導員!你能說我不喜歡騾子麼?對不對?我那是希望他上進,可他就是不上進!皮還厚得不行!話說我剛到九連那時候……
提示:秦指導,秦指導,我明白你的……基本意思了。
恍然:哦?哦!對,你說。你說。
繼續問:我覺得酒站……夜裡好像也不清淨呢?
答:不清淨?呃……他畢竟……酒站這地方離水近,老鼠多。
問:老鼠多?
答:青山村窮。真窮。別說我們九連窮,老鼠也窮,拖家帶口的啥都吃不上能不勤快麼!得相互理解……咳咳……那個……你容我再點支菸……
附近牆角縮回兩個鬼祟人影,陸團長背貼木牆喘了口大氣挑眉毛:“老秦是好樣兒的!這阻擊戰打得漂亮!大將之才!”
小紅纓背貼木牆喘了口小氣,隨即抽抽鼻子:“你還好意思說!跟你說了晚上聽牆根的任務我負責,你非跟着!笨手笨腳的煩死人!”
陸團長看了看肩側撅着的馬尾巴:“當時我哪知道後邊還能冒出個馬良?我那是本能自衛!”
另一邊的牆角突然傳來一聲:“報告!”
嚇得貼牆那一大一小同時一哆嗦,見出現的是小丙,異口同聲不虞道:“能不能小點聲?”
小丙縮着脖子差點被這兩位嚇趴下,聲音立即變得如蚊子叫:“團長,有人在帳篷那找你呢。”
“找我?誰?”
“範二妞,可她自稱是‘範二寡婦’,要找你申請‘烈士家屬’。”
“啊?”
貼牆根那一大一小當場都掉了下巴,再也沒法合攏嘴。
……
中軍帳前,不知何時圍了戰士一大圈,卻無人說話,靜靜看着場中央。
烏雲低垂遠山暗,一陣風過,掀起層層沙,迷了觀者眼,也無怨。
一熊巍立於場中,蕭蕭索索皺醜眉,良久才昂頭:“能不能別作了!”
一女相隔十步側對熊,悽悽楚楚顯愁容,偏斜首:“能不能回家?”
“你”
“是我”
熊臉不禁陰沉,愈發醜陋:“老子是革命軍人!有軍規!”
女臉不禁冷厲,愈發難看:“寡女是模範羣衆!申請個烈屬礙得着誰!”
“你”
“還是我”
一陣氣血上涌,熊臉現悲憤:“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這哪還有天理啊!”
觀者無不同情,怕熊吐血,不禁朝熊連連點頭,而後集體轉睛朝女看。
一陣哀傷籠罩,女竟已淚目:“我嫁的是鬼,守的是空墳,我欺了誰!”
觀者無不黯然,怕女暈倒,不禁朝女連連頷首,而後集體轉睛朝熊看。
熊終於怒了,改朝觀衆道:“都看我幹屁啊!你們瞅瞅她!你們願意你們娶!”
觀者無不猛醒,拼命搖頭,趕緊望向女人。
女人也怒了,改朝觀衆道:“他照鏡子嗎!難道我配不上他?誰敢站出來說我配不上他!”
觀者集體點頭,發覺不太對勁,又集體改搖頭,也感覺不對勁,最後全傻了,不知道是該點頭還是搖頭,更不知現在該看誰。
“範二妞!你到底要鬧到什麼時候纔算完!”
“羅富貴!你到底要熬到什麼時候才承認!”
“承認?等你能打倒老子那天再說吧!”
“這是你說的!”
嘩啦一聲,背在女人身後那支英七七步槍毫不猶豫當場落地,接着掉下了帶鞘短刺刀,隨後兩顆手榴彈被撇得滿地滾,順手扯落了一盒子彈包,不知從哪又掉出個雞腿擼子;抖抖腿,褲腳下又滑出個小巧的‘一響崩’,顯然來自‘李響精品製造’。
好傢伙!看着二妞腳下那一大攤,任是九連觀衆也瞪眼咂舌,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怕誰欺負你是怎地?至於武裝成這樣?
傻傻的觀衆當中站着不知何時到來的傻傻觀衆兩位,小紅纓扯扯身邊人:“你還不出面啊?”
陸團長擦擦腦門汗低聲回:“我出面有什麼用?這二妞是鐵了心鬧你還沒看明白?還有理有據呢!我可管不起這爛事,等着政委操心去吧!現在的關鍵問題不是這個,你趕緊想辦法把宋幹事領出酒站去!越遠越好!快去啊!”
這裡小紅纓不情不願地轉身跑了,場中二妞一句廢話都沒多說,厲色橫眉沉下薄肩,直衝當面那頭巍峨楞熊;在熊的襯托下,她的比例顯得那麼小,可是更突顯了她的決絕,令她的衝鋒身影變得無限悲壯,那一刻,觀衆已經不捨眨眼,也不敢開口贊,犧牲不能贊!
羅富貴沒打過這樣的架,已經呆了,不能伸拳,不能擡腳,任憑她狂風般撲來,不忍躲;能做的,只有在她撞擊之前半退一步,即便這樣,反衝力仍然將她震得反倒,看得出她因肩痛而輕抽了嘴角,又無猶豫再爬起來,再衝,再倒,於是她棄撞爲打。
一拳又一拳,一腳又一腳,拳雖不大,拳拳奮力,腳雖不長,腳腳出聲;胸口,肋下,格外疼,可熊知道,她的拳頭更疼,她的腳正在失去力氣,她的瘋狂正在耗盡,她只是在發泄。
沒人說話,沒人攔,靜靜的觀衆們已經忘記了時間,看着她力氣耗盡而跌倒,手撐地面狼狽地喘,可她又爬起來,重新開始踉蹌衝鋒,想撞倒那頭高大的熊,一次又一次,重蹈覆轍,根本不停。
“夠了!行不行?”熊嗓子不知爲何有些啞。
她依然倔強地怒視着熊,不說話,重新發動下一擊。
這種情況下,低調在觀衆之中的陸團長準備朝場中走了,剛要擡步,小丙跑至身後:“團長,剛到了個字條,說是給蘇幹事的,可是……”
“我看看。”
接過字條展開,只有簡單一句:317失聯。
看不懂,於是陸團長隨手又將字條交還小丙:“抽空送團裡,再往上轉吧。”
……
有一種人,第一次見到就覺得很怪,面前這個半大丫頭在宋小瓷眼裡就是這樣一位。現在這不是第一次見,剛到酒站的時候就看到過這丫頭的身影,總是灰溜溜像個老鼠一般,似乎在躲避她,可現在忽然又主動來找,並且神秘兮兮把她扯出了酒站。
“你說你叫紅纓?”
“嗯。我是酒站村裡的。”
“可我看你……總是在酒站裡出現呢。”
“是啊,我喜歡八路軍。你看我這一身,特意讓孫姨給我做的。”
“你……要我跟你出來是……”
“我要說的就是這件事!禍……小瓷姐,那個你……會在這裡多呆幾天吧?”
“我還沒想好。怎麼了?”
“我想求你幫忙,讓陸團長同意我參加八路軍!你不知道,我找了他好多次,軟磨硬泡都不行,說什麼我還小,他明明就是重男輕女!小瓷姐,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我都偷偷看你好幾回了,他們說你是宣傳幹事?”
“嗯。”
“就算我不會打槍,我也可以像你這樣啊!現在獨立團窮得什麼幹事都沒有,憑啥不能讓我幫忙?你說是不是?正好你再指點指點我。小瓷姐,求你了他是團長,整天吆五喝六的,誰都不敢幫我說話,你肯定不怕他那個破團長吧?幫我一回好不好?我沒爹沒孃……要是不能當八路軍……就只能靠嫁給瘸腿男人過一輩子了。”
宋小瓷就沒見過這麼清澈的眼,飽含委屈與善良,尤其最後一句幼稚的心酸言,簡直現世苦難照。
“丫頭,別難過。這個忙我幫了!”
那丫頭幸福地笑了,笑得很傻;到酒站以來,這是宋小瓷第一次有了成就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