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文王宮南面的瑞禮門出去,是一條貫通至成都府南外牆的寬道,兩側立有欄杆,將馬道、步道、商鋪一一隔開。
姚若愚披了條裘衣,頭戴棉帽,黑靴馬褲,在謝凱及五名侍從的隨從下,從瑞禮門旁的小門走出,混入人羣,沿着官道一路閒逛。
文邦佔領成都已有數月時間,在吏部發布的數條政令下,民衆們大多也已經接受了文邦,況且今天是正月初一,街上人潮涌動,男男女女來來往往,接踵摩肩,端的熱鬧。
幾人連續逛了幾家店鋪,售賣的多是絲綢衣裳,偶爾有一兩家藥店,姚若愚漸漸也沒了興致。
謝凱察言觀色,笑道:“王……”不等他說完,姚若愚已經一個眼神甩過去,謝凱趕緊改口道:“公子,前面過一條街,就是溫州商行的分部,那兒東西多,何不去那裡看看?”
姚若愚聞言點點頭,示意謝凱帶路,一行人在下一個路口左拐,又走了片刻,來到了溫州商行在成都府新建的分部門前。
與之前沿街的商鋪相比,溫州商行的門面無疑大了許多倍,光是臨街的門面寬度就是尋常店鋪的九倍,設有三條通道,高檐巨門,左右各有一尊白玉象雕,門口人流進出不絕,比先前街道還要熱鬧許多。
似是看出姚若愚等人身份不凡,一名店小二揮着袖子就迎上去,笑道:“客官,是來購物的?那可得來咱們溫州商行瞧瞧,咱們這兒物美價廉,南蠻的瑪瑙珍珠,蒙古的駿馬,宋朝的珍玩古董,那可什麼都有。”
“進去瞧瞧。”姚若愚頷首一笑,邁步便往商行內走去。
說來也巧,一行人剛剛走入商行,迎面就走出一名中年男子,正是溫州商行在文邦的二把手紀倫。
瞧見姚若愚,紀倫微微一愣,隨即面露驚喜,慌忙上前一拱手就要行禮,卻被姚若愚一把扶住,含笑道:“不必多禮,紀掌櫃,好久不見了,商行最近生意怎麼樣啊?”
見姚若愚衣着普通,紀倫也知道他是微服私訪,也不點破,笑道:“承蒙掛念,大文此次西伐,咱們跟着一路將分部開設到了四川各地,溫州總部那兒也對大小姐讚譽有加,不過大小姐性子執拗,這次過年都沒回去,留在這兒打理事務。”
“哦?點點沒回溫州?那她現在在這兒麼?”姚若愚一挑眉,笑着問道。
“在的,就在後面,這兒請。”紀倫趕緊伸手作引,帶着衆人穿過前廳,步入中庭。
中庭是一片花圃,內中亭臺樓閣,溪水潺潺,姚若愚瞄了眼,發現那些亭臺上的油漆鮮豔,花圃中的泥土也都十分鬆弛,顯然是剛剛裝修好沒多久。
冰點點辦公的地方就在中庭左側的一棟閣樓內,一行人來到門前,紀倫擡手敲了敲,推開門便側身讓開,姚若愚也不客套,徑直邁步走入,見冰點點正坐在書桌後頭,柳眉緊蹙,俯首看着一本賬冊,滿臉的不開心。
姚若愚見狀一樂,笑道:“點點,怎麼啦?”
聽見他的聲音,冰點點急忙擡頭,見是姚若愚,頓時扁扁嘴,委屈道:“妖哥!”
來到旁邊坐下,姚若愚點點桌子示意謝凱沏茶,隨後笑道:“一進來就看你不開心,嘴巴都能掛個油壺了,說說,誰惹你生氣啦?難道是你跟宋凱表白,被他拒絕了?”
冰點點雖然性子開朗活潑,但是終究是個沒成年的少女,哪兒受得了姚若愚如此直白的調侃,頓時臉蛋羞紅,嬌嗔道:“妖哥,你說什麼呢!誰、誰會和那傢伙表白啊……”
“那是怎麼回事?”看了眼她手上賬冊,姚若愚忽有所悟,輕笑道,“怎麼,最近生意不太好?”
冰點點鼓起腮幫子,很是鬱悶地點點頭,起身來到他右手邊坐下,託着下巴,撅嘴道:“還不是渝州商行那個混蛋,他簡直就沒有商人應有的道德,老是用各種卑劣的手段,吞併成都府裡面其他的商鋪,然後又不停壓低價格,吸引顧客……”
“打價格戰倒是沒有什麼問題,不過吞併其他商鋪,你確定他們都是用卑劣的手段麼?”挑起眉毛,姚若愚似笑非笑地看向冰點點。
後者果然臉大一紅,扭捏了一陣兒,才癟嘴道:“反正就是很可惡!”
姚若愚一樂,冰點點明顯是在和渝州商行的商戰中落了下風,不過這小丫頭也算實誠,雖然羞惱,最終還是沒有瞎說潑污水給對方。
不過沒等這個念頭在腦海中轉過三轉,冰點點就神秘兮兮地湊上來,低聲道:“不過妖哥,可不是我胡說八道,那渝州商行確實不怎麼講規矩,像我們溫州商行,來文邦投資已經有好幾年了,一直都規規矩矩的,鹽鐵這些東西從來不碰,但是他們可不一樣,每個都碰,據說他們還公然販賣軍制武器呢。”
本來姚若愚還以爲對方是按捺不住,終於要潑污水了,可是聽到後面,臉色卻是微微凜然,販賣鹽鐵、武器可以容忍,但是軍制武器卻已經觸碰到了他的禁區。
文邦自合州崛起,並發展至今,之所以內部在大體上能夠維持平穩,就是因爲姚若愚將軍權牢牢把控在手中,販賣刀槍劍戟之類的武器他不會在意,但是軍制武器,卻是他絕對不能容忍的。
細眸微眯,姚若愚沉吟了片刻,忽地想起文邦好像迄今都沒有關於鹽鐵武器之類的規定。
許烜熔、宋凱兩人限於現代人的出身,思維肯定有侷限,但是他可不信白秋雨、段純等人想不到這點,尤其是掌管工部的段純,鐵器這塊就是他負責的領域。
冷笑了聲,姚若愚拍桌而起,淡淡道:“渝州商行在哪兒?”
冰點點見狀頓時一喜,趕緊起身道:“在誠輝街,跟這裡距離不遠,正好今天他們有一場拍賣會,說是會有不少違禁物品,妖哥,一起去看看啊!”
“走。”姚若愚一拂袖,面色冷然地走出屋子,謝凱趕緊跟上,最後則是如狐狸偷了腥般洋洋得意的冰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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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州商行崛起於重慶府,敢以重慶古時之稱爲名,商行的實力毋庸置疑。
身爲家族企業的他們不似其他家族內鬥內耗,內部極爲團結,且每代都會有數位商業天賦驚人的族人出現,從未有青黃不接的情況。
事實上,若不是溫州商行行長於二十年前橫空出世,掌控溫州商行席捲華夏,可能華夏第一商行的名號已經落在渝州商行的頭上了。
饒是如此,經過數代族人的努力,渝州商行的實力愈加雄厚,宋、金、蒙、蠻都有他們的分部。
掌管渝州商行大權的就是重慶府胥家,其族長胥德章人脈廣闊,本身更是重慶府路經略使徐靜淼的座上賓。
宋朝以儒家爲尊,自古以來,講究的便是士農工商,商人地位低賤,胥家雖然財力雄厚,交際廣闊,奈何除了徐靜淼以外,在其他武將官員面前始終得不到太多尊敬。
文邦一統川蜀後,其政策也逐漸流傳出來,其中重商的一點也引起了渝州商行的注意。在數次會議後,家族最終決定派人前往成都府開設分部,觀察文邦對商人的態度。
胥家這一代的年輕人中,有三位獨領風騷,而這次前往成都府擔任開拓者的,正是三人之一,支脈樂溫胥家的少公子,胥秋嶺。
此時,胥秋嶺正立在商行後院的閣樓上,此處是他在購置這處商鋪時特意建造的,角度獨特,能俯瞰前院全景,前院卻難以注意到他。
與溫州商行等其他店鋪不同,渝州商行在成都府的分部更類似於一個集市,正中是一個廣場,支有一張張攤位,兩側屋舍林立,販賣藥、布、食等。
望着前院人來人往,胥秋嶺的瞳孔卻是微微渙散,顯然注意力並未落在前院,而是自顧自地神遊太虛。
來到成都府,是文邦佔領此地的五日後,初到此處,他就以雷霆萬鈞之勢,先後吞併了數家不大不小的商鋪,又趁着宋凱屠戮世家的機會,大肆購置滅門世家遺留下的店鋪,到了今日,這一條誠輝街已經基本上歸入他手中。
時至於今,偌大的成都府中一共有七家大型商行在此建設商鋪,其中最先投資文邦,在大文朝野都是人脈充裕的溫州商行,也在他的籌劃下逐步敗退。
況且文邦不管鹽鐵交易,他就專門在商行內設了一棟閣樓,販賣各式武器,又重金挖來了幾名懂得紋刻靈紋符篆的匠師,讓渝州商行在城內名聲越發鼎盛。
雖然做出瞭如此成績,可是這數日來,胥秋嶺的面容卻少見笑意,終日面帶凝重。
僅有他知道,胥家年輕一代中最爲翹楚的三人中,自己和其中一人都已經在最初的競爭中落敗了,所以纔會被分配出去開拓市場,唯有那名胥家嫡系的二公子坐鎮重慶府,執掌胥家超過八成的生意。
作爲被接近流放來到了川蜀的自己,胥秋嶺本打算將成都作爲自己的根據地,大展拳腳以向族中證明自己的能力,卻不料才鯨吞了幾家當地商行,就招惹了工部部長段純的注意。
短短數日時間,自己曾經吞併的多家商行就有三家被查封,理由無非是有勾結金人的嫌疑,若不是他及時到段純府上登門送禮,可能現在渝州商行在川蜀的所有分部都已經成爲了歷史。
不過,困難歸困難,胥秋嶺卻不會就此認輸。
這段時間,他就一直在籌謀一個計劃,一個能讓自己扳倒段純,同時有機會戰爭族中那人,從而掌握胥家的機會。
不過這個計劃最爲關鍵的,就在於這些日子一直被自己以各種手段壓制的溫州商行。
以那位千金大小姐的不服輸的個性,再加上自己故意明目張膽的走私軍制武器,她必定會找文邦高層訴說此事。
而最有可能的,就是剛剛新任移通學院的院長宋凱和文邦之主姚若愚。
前者性情狠辣也好,後者尚未琢磨透也罷,這二人都不是普通人,而自己所需要的,也正是與他們這份因故結識。
只要結識,他就能尋找機會攀附上文邦這條巨舟。
宋境內,儒家夫子常說文邦爲蠻夷番邦,不尊聖人之言,妄重商賈。但是對他來說,這卻是自己擺脫命運,金鱗化龍的最大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