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逢場,周子華與孫成和何二娃便待在自己的評議所內。
當然逢場天,他們就不會待在評議所了,他們照例是要去坐王氏茶樓的。
評議所在金寶場上街街尾,位置相對偏一些,平常也少人去,不是人不去,而是不敢去。誰去哪地方呀,那地兒可是周子華的地盤呀。誰去了,多半是因爲欠周子華的利錢而被叫到那兒去的。還得上還好,還不上,那罪自然就沒少受的了,好多人是站着進去的,出來時就是讓人擡着了。有人說進了評議所,不死也得脫層皮。
評議所屋子正中擺着一張八仙桌。這八仙桌,即四方桌,每一方可以坐兩人,共可坐八人,因此俗稱八仙桌。在川東北,八仙桌几乎家家備得有,一般擺在堂屋頭,堂屋相當於客廳,其後壁一般還供有一座神龕,神龕上是供奉天地君親師位置的。
周子華的評議所,將供天地君親師的位置換成供奉財神爺的泥塑像,泥塑像前有一個插香的小鑄鐵鼎,鼎裡插三炷香,三炷香都嫋嫋燃着。
周子華坐在八仙桌上方位。
這上方位的確定,一般是進堂屋正對着的那個上位,上方位後面是神龕,人坐在上方位,擡眼就可看見進屋的人,如果家裡來了客人,上方位就是尊貴客人坐,如果是家裡人,上方位是一家之主坐的位置,尊貴的客人或是主人家坐了上方位,那麼陪客和家裡人就只能坐在上方位的兩邊或對面,除了上方位,其他的位置都是陪坐位了。
這周子華坐在上方位上,就代表着他是這間屋子主人,也是位置最尊貴的人。斜眼孫成和分頭何二娃坐在左右兩邊陪坐。
屋角有些暗,如果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屋角邊蹲着一個人,屋角那人縮成一堆,像是一砣幹牛糞,黑黢黢的。只見那人腦袋萎耷耷的,夾在兩膝間,就地蹲着,一直蹲着,不動,兩手抱着膝。
孫成站起身來,一條腿慢騰騰地擡起,隨意地誇張地側放到他剛纔坐的那條木板凳上,他身子往左傾,左手拐靠着一隻算盤。旁邊何二娃念一串數字,孫成就用右手撥拉幾下珠子,何二娃翻一頁,又一頁,每翻一頁賬本,孫成手中的算盤珠子就響幾下,算盤珠子響幾下,屋角那團黑影就縮幾下,黑影不時用眼睛餘光悄悄瞟一眼上方位的周子華,又瞟一眼孫成和何二娃,爾後又悄悄低下頭來,把下巴輕輕放在兩膝間。
屋子裡靜極了,只有孫成的算盤珠子在響,只有何二娃翻賬本的聲音在響,只有周子華偶爾揭開蓋碗喝茶的聲音在響,其餘什麼都沒有。
有陽光從門外射進來,由於是斜射進來的,所以屋子被分成陰陽兩半,陽一半自然讓陽光照着,那張八仙桌從中間被陽光剖開,算盤也給剖成兩半。陰一半落在屋角,太暗,似乎有一股陰氣,重重落進來,那股陰氣全壓在屋角那個人身上,那個人動了動,頭暴露在陽光下,陽光涮地一下射進他眼中,他又只得眯起來,縮回進另一半陰影中去了。
孫成伸了一個懶腰,右手拿起算盤,譁拉一下,所有珠子都歸向算盤下方。屋角那團黑影的嘴角又動了一下,是心驚肉跳的那種動。他已經感受到了,算盤上所有的珠子向下壓來,似乎像一塊巨石,全部壓向他單薄的身子,他感覺到喘不過氣來了。
傻子,聽到沒?這把算盤有多少顆珠子?那黑影知道是在叫他,他把眼睛睜了睜,似乎有了點光,隨即那光又暗淡下去,他不敢擡頭,不敢向上看,所以又低下來。
聽到沒有嘛?趙應凱,你一共欠我們周老大多少錢了?何二娃把頭髮向右甩了甩,再用手抹了一下,厲聲問道。
Www тт kΛn ℃O
那個叫趙應凱的黑影說,三塊吧,三塊。他望了望何二娃,又低下頭。
孫成冷笑一聲,猛一拍桌子,三塊!你以爲那三塊就停在那兒不動了?你知道你借了好久了?過了這麼久,怎麼可能還是三塊?我們這又不是辦慈善的,又不是搞施捨的,你以爲我們幾個都是喝西北風長大的羅。
趙應凱頭低得更低了,囁嚅着說,我哪裡算得來賬嘛。
何二娃見趙應凱如此說,也呼一下站起身來,提起板凳往地上一摔,說,賒賬的時候裝可憐,裝孫子,千求萬求周老大賒賬,現在到該還賬的時候了,又在老子面前來裝重孫子,我看你趙傻子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要賴賬喲。
趙應凱嚇得往屋角又縮了縮,那影子就更小了,真的像極了一隻縮在洞穴裡的烏龜。
我敢賴賬麼?只見趙應凱嘴脣似乎在動,那聲音小得只有蚊子才聽得見。
哼!是不是要我再給你算一算?孫成斜着眼,算盤在他手裡弄得嘩嘩響。
不敢,不敢。趙應凱嘴裡發出的聲音小之又小。
孫成說,我看你並不傻,嘴上說不敢,其實心裡還是想。好,老子今天就給你再算一下賬,讓你明明白白,不然你還說我們欺侮你。
哪敢,哪敢。你們說多少是多少。趙應凱說。
我們說?你硬是以爲我們想訛你?周子華慢聲細氣的聲音,就如從泥篾牆縫隙中擠進來的風一樣,飄浮不定。孫成,你算給傻子聽聽。
好。孫成把算盤上下一搖,那算盤珠子發出清脆的響聲,只見孫成的手指在珠子上左右一撥弄。出來了,從去年一直到現在,加上利息,你一共欠我們周老大三百元錢。
啊?!這麼多?我不是隻欠你三塊錢麼?趙應凱張大了嘴,不相信地把頭擡起來,望了一眼周子華,看到周子華那張陰陰的臉,又低了下去。
是呀,你當初是隻欠我三塊錢嘛,可是我多次叫你還,你不還,說沒錢,讓我寬限幾天,這一寬限,就是一年多了,一年多,本加息一起就是三百元。趙應凱,當初賒賬時我們是約定好了的,賒賬是有利息的,你也答應了的。你以爲我的錢就不是錢了,告訴你,我們那錢是要下崽的,不下崽我把錢放在你那兒做啥?我們有毛病呀。何二娃上去就是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扇在趙應凱臉上,趙應凱臉上馬上就腫起來,四道手指拇印,紅燦燦的,若花。你他媽現在還想賴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