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一顆心揪緊。
柺杖落到馮潤身上,卻是痛在他的心。他想,馮潤能跪下來求饒,他會寬恕她的。只要馮潤能認個錯,說上幾句好句,他會既往不咎,原諒她所有的一切。
他不會再計較她的背叛。
也不會再計較,她的高傲專橫,更不會計較,她對李夫人的殘暴報復手段。只要她肯服軟,只要她肯認錯,他什麼都不會再計較。
可是此時馮潤卻是一張臉極是犟強。
哪怕是被打得鮮血淋漓,哪怕支撐不住翻滾到地上,可還是緊緊咬着嘴脣,不吭一聲,不肯服軟,更不會認錯。
馮潤的犟強,讓元宏的一顆心又再硬起來。
只是冷眼的看着。
馮潤翻滾到地上。可元宏不喊停,常姨娘也不敢停,手中的柺杖一下又一下朝馮潤身上打去。
馮潤大汗滲涔,全身無處不在的辣辣轟痛,如墜下了地獄,行走在死萌的幽谷。她死死支撐着,嘴脣咬出了血,她知道,元宏對她恨她入骨,如今不外是藉着常姨娘之手,把她活生生的打死,哪怕她哭,哪怕她求饒,也是無濟於事,他不會因此心軟而放過她。
馮潤想,既然橫豎逃不過,不如死得有骨氣些。
心裡有一種聲音問:馮潤,你後悔嗎?
又再有一個聲音回答:後悔又怎麼樣?不後悔又怎麼樣?如果可以從頭來到,你還是不能夠少了高菩薩,沒有高菩薩幾次相救,還能活到現在?早已成爲白骨一堆了。
此時馮潤身上辣辣的轟痛還在持續,常姨娘手中的柺杖還在不停地往下落。馮潤只覺得眼前金光亂飛,耳朵嗡嗡直響,視線模糊。
恍惚中,忽然看到了高菩薩,他站在不遠處,青森森的眼眸看過來,狂野又荒涼的笑,向她朝手道:“潤兒,別怕,快到我身邊來。潤兒,以前你就答應了我,下輩子嫁給我,只愛我一個,不能愛上別人!”
馮潤喃喃:“高菩薩!高菩薩——”
眼前一暗,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馮潤有了知覺。
睜開眼睛,看到自己半躺在一輛馬車上,常姨娘和寒香抱了她,直哭得呼天搶地。馮潤身上的血已凝固,但那疼痛絲毫不減,馬車在行駛中,每顛簸一下,馮潤的疼痛更是強烈一下。
馮潤無法強撐了,不禁呻吟起來。
常姨娘寒香見她醒來,更是哭得稀里嘩啦的。常姨娘哭着道:“潤兒,你醒了,終於醒了!”不忘低念一聲:“阿彌陀佛,祖宗積德,佛祖保佑!”
馮潤輕聲道:“死不了。”她是想死的,可是,爲什麼不死不了呢?動動嘴,費力問:“這是要到哪兒去?”
寒香抹着眼淚道:“主上看到主子昏了過去,這才令常姨娘停手。之後主上果着主子看了好半天后,便令人拖上馬車,回洛陽宮。”
沒有打死,沒有廢皇后之位,沒有打入冷宮。
只是讓她回洛陽宮。
這元宏,到底耍弄什麼花樣?葫蘆裡賣些什麼藥?
馮潤猜不透,也不想猜。如今的她,不外是過一天算一天,有今日沒明天的行屍走肉日子。
過了兩日,馮潤身上疼痛減少些。
葡萄酒已差不多喝完成,還剩下一罈,馮潤捨不得喝。她每日無所事事,白日坐在窗口前,抱着自己,一動也不動的看着天空中的藍天白雲。晚上仍然的坐在窗口前,也是一動也不動地抱着自己,呆呆地看着星星月亮。
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想。
後來,馮令華來了。
見到面如土色,蓬頭垢面,頹廢而邋遢的馮潤,就“哇”的一聲哭了,抱着她道:“二姐,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
馮潤木然地看了她好半天,然後咧嘴道:“我沒變成一堆白骨,已是出人意料之外了。”
馮令華伸手捂了她的嘴:“二姐,別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馮潤扯了扯嘴角,想對她一笑。
可怎麼也笑不出來,只好罷了。
馮令華坐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二姐,你怎麼這般傻?爲了高菩薩,如此折磨自己,值得嗎?”
馮潤側頭,想了想,然後道:“我也問我自己,高菩薩爲了我,賠上一條命,值得嗎?”
馮令華沉默了一會,才這才問:“高菩薩,就是遠方吧?”
馮潤“嗯”了聲。
馮令華喃喃:“怪不得。”又再道:“當初,我以爲遠方是斷袖,如今想起來,他哪裡是斷袖?不外是深愛着你,爲了斷了我對他的癡念,纔給我這錯覺,他是個斷袖,讓我死了心。”
馮潤道:“可不是?”
馮令華感嘆:“他也是個世上少有的癡情男人了。”
馮潤又“嗯”了聲。
馮令華道:“二姐,如今高菩薩已死,你就忘了他吧。你的日子還長呢,總不能沉浸在悲痛之中是不是?”
馮潤苦笑:“七妹,你也不用安慰我,我心裡清楚得很,我的日子也是到盡頭了,今天坐在這兒跟你說話,明天我還不知道我能不能醒來,看到太陽升起來呢。”
馮令華趕緊道:“二姐,你可別這樣想!你的日子怎麼就到了盡頭呢?你會活得好好的,長命百歲。”身子朝馮潤的身邊挪了挪:“二姐,任城王爺告訴我,那天在金墉城含溫室,主上讓常姨娘拿柺杖痛打你,後來常姨娘帶着暈迷不醒的你離開後,主上就拿了一個摔壞了的狼型玉佩呆呆的看,黯然神傷,——任城王爺說,以前他見過你佩戴這玉佩,想必是你的。”
馮潤不說話。
馮令華又再道:“當時任城王爺和彭城王爺都在主上身邊。彭城王爺道,皇后娘娘做了這般大逆不道的事,自絕於天理人倫,不知悔改還罷,還如此驕橫跋扈,肆意妄爲。彭城王爺問主上,皇后娘娘如此,怎麼還能容得下?二姐,你猜主上怎麼回答?”
馮潤淡淡的道:“把我貶爲庶民,軟禁起來,然後賜三尺白綾,或是匕首一把,或是毒酒一杯,自選了斷?”
馮令華搖頭:“不,你猜錯了。”頓一頓,又再道:“主上說,他之所以沒廢掉你的皇后之位,並不因爲心裡還裝着她,而念及當年太皇太后養育之情,即使太皇太后已去世,但他有責任眷顧她在世的孃家人,畢竟,你是太皇太后的親侄女,有着血緣關係,他不能無情無義,”
馮潤冷哼一聲。
心裡想,這元宏,說得比唱的還要好聽。
當年他還對她說過,他愛她,無論發生什麼事,他都不會傷害她,他會盡自己能力,護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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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呢?
她好幾次死裡逃生,他有哪一次護過她周全?只會給她無限的委曲。
馮令華又再道:“任城王爺說,主上說那番話的時候,言不對心,爲了不廢掉你的皇后之位找理由,因此搬出了已故的太皇太后作擋箭牌。任城王爺還說,他看到書桌上,有主上爲你畫的一幅畫,畫中你笑得一臉燦爛,有說不出的俏皮可愛,上面寫着幾行字,那字是: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定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馮潤身子一震。
這是很多年前,她和元宏的誓言。想不到,元宏一直記得。
馮令華道:“別人不瞭解主上,任城王爺是瞭解的。主上仍然是深愛着你,對你情深愛重,害怕失去你,因此對你無可奈何,無計可施,你做得再過份,主上再生氣,也不會將你處死。”
“那又如何?”馮潤聲音苦澀:“我和他,已回不到從前了。”
“二姐——”馮令華問:“你不愛主上了嗎?”
“愛如何?不愛又如何?”馮潤苦笑:“如今,受與不愛,已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發生了這些事,他不再是從前的他,我也不是從前的我,我們已無法再坦然相對。就像一面鏡子,打碎了,就算能工巧匠能夠修補好,到底還是有了裂痕,回不到最初的樣子了。”
馮令華長嘆了一聲:“哎——”
她之所以說了一大堆話,莫不是要告訴馮潤,元宏心中還愛着她的,不願意放棄她,如果她向元宏賠罪,低頭認錯,元宏定會原諒她。
馮令華希望元宏和馮潤能夠和好如初。
但,也不過是馮令華一廂情願。
沒過多久,前方傳來了軍情。
蕭齊朝廷不甘心失去大片領土,因此派太尉陳顯達督率四萬大軍攻打北魏。很快齊軍一路北上,屢破北魏大將元英,並圍攻襄陽以北三百里的馬圈城,圍城四十餘日。
襄陽城糧草殆盡。
守城將士以死人和樹皮充飢,最後連死人和樹皮都被吃盡,而援軍久久不來,魏軍只好選擇突圍,死傷千餘人。蕭齊太尉陳顯達遂趁勢奪回南鄉郡,反而開始對北魏形成進逼之勢。
軍情傳來洛陽金墉城,這元宏十分憂慮。
不顧衆臣勸說,執意抱病御駕親征,親自部署指揮戰鬥,命於烈居守,以右衛將軍宋弁相輔助。
南征的前一次,元宏回了洛陽宮。
到底是放不下馮潤。
夜深人靜的時候,帶着白整,悄悄的前往福熙宮。
此時月色很好,繁星閃閃,月亮又圓又白,把大地照得一片微涼。剛剛走進院子,忽然聽到有人說話聲:“主子,你站在這兒大半夜,深夜寒涼,你身子又沒恢復好,體弱,容易染病的。”是寒香的聲音。
又再聽到有人道:“不礙事。”這聲音是馮潤。她又再道:“寒香,你去把花鏟子拿來,還有三柱香,兩隻杯子,把剩下的那壇葡萄酒也拿來。”
寒香道:“主子——”
馮潤道:“便問這麼多爲什麼,你拿來便是。”
寒香只得“諾”了聲,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