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在水安堂的那個領頭官差聽到聲音,皺起了眉頭,他大步出了門外,看到幾隊騎兵已魚貫奔入這街中。從街頭排到街尾,似不用指揮,百步一崗,安靜站好。另有步兵戴甲舉燈腰別大刀奔入,將這街上照得燈火通明。

一些人家悄悄開了門探頭望了望又迅速關上,街上除了馬就是兵,火把和燈籠都帶着幾分肅殺氣氛。

那領頭官差喝道:“來者何人?”

那將官喝道:“營尉肖明。你又何人?”

領頭官差道:“我乃總捕頭賈威。奉錢世新大人之命,來此搜捕劫匪。”

肖明再問:“是何劫匪?封街搜戶,驚擾百姓,爲何蔣將軍未知衙門有此計劃?”

賈威道:“情況緊急,恐劫匪脫逃。我奉命前來。與紫雲樓的將軍大人們協商可不是我的事。”

肖明催馬上前,行到水安堂前,下了馬進去看了看。一院子的男女老幼,全部面帶驚恐,好幾個孩童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肖明轉了出來,問賈威:“這處搜出什麼了?”

賈威應着:“還在搜。”

“如何得知這兒有劫匪?”

賈威將那套說辭再說一遍。肖明聽罷,囑咐身邊兵士,配合衙門,將這三條街圍上,盯緊衙門的人,他們要搜人,衛兵就跟着,對百姓好好解釋,不可像對這院子裡的百姓似的驚擾欺侮,亦不可讓劫匪逃脫。再叫人回去稟告蔣將軍,錢世新大人那處有報案百姓目睹劫匪,恐與行刺白大人及細作相關,錢大人派官差圍街搜人,他們巡城正好遇上,請蔣將軍定奪。

賈威聽得心裡着惱。又湊熱鬧。上回衙門圍查太守府,軍方也要圍一圈,這回他們搜街,軍方也要一起搜,這是搶功勞還是監視?

“肖大人。”賈威道:“大人有心相助是好的,但這般敲鑼打鼓呼呼喝喝,驚擾了匪類,如何是好?我等已守好位置,排好搜捕路線,做好人手安排,大人們不明就裡,橫插一槓,恐怕成事不足。”

肖明冷笑:“後四個字賈捕頭怎地不說了?若我們軍方算成事不足,那衙門這頭便是敗事有餘。賈捕頭說得對,我們既是不明就裡,自然就得橫插一槓。爾等砸門呼喝,嚇壞百姓,驚得孩童尖聲啼哭,哪樣的匪類會這般蠢,如此了還不被驚擾?不止匪類,普通百姓亦嚇破膽,不然怎會有百姓遠遠攔馬呼救,說是聽得水安街這頭有大動靜,似衆匪打砸傷人。我們巡夜兵士亦看到黑夜中有人提燈破門。這等動靜,若我們巡城將兵不管不顧,如何對得起全城百姓,如何與將軍交代。再者說,我們不明就裡,正是因衙門這頭行事未與蔣將軍商議,我們軍方被矇在鼓裡,自然認爲城中遇襲,擊鑼示警,呼兵求援,理所應當。”

賈威自知理虧,反駁不得。只得道:“肖大人若有疑慮,便等錢大人與蔣將軍相議完再問蔣將軍。如今我等搜捕劫匪是緊要之事,耽擱不得。”

“既是耽擱不得,那還請速速安排。爾等官差們都去了哪些地方,是何情形,賈捕頭可清楚?請將他們召回細問,然後我們合力,重新安排人手,一起擒匪。這般你我都好交差,如何?”

賈威覺得不如何。但一來他沒有肖明的官職高,二來肖明帶的兵士多,架式大。況且官府與軍方若真是在這城中大街上鬧僵了,簡直是讓老百姓看笑話。

賈威得錢世新交代,知道此次真正搜捕的是什麼人,而魯升大人也派了官兵一起圍堵,但他們都守外圍的多,本郡衙差搜第一線。畢竟姑子顯眼,且藏身市坊太不尋常,夜裡在屋中若包頭巾也不尋常,一旦有人查到,自會盤問。這一盤問,姑子定然露餡動手,剿殺她便理所當然。魯大人說了,那姑子殺手見得官差搜屋,自然會逃。她逃到外圍,就由弓箭手和將兵們將她拿下。衙差們要做的,就是找出可疑人物,並將其引向弓箭手埋伏之地便好。

賈威看着肖明,如今冒出來一羣軍方的人,若是真搜出那姑子,恐怕軍方會逞勇惡戰。又如何將那姑子引去埋伏處?

賈威想了想,道:“肖大人,此次行動重要,魯大人與錢大人親自坐鎮監察,他們如今便在長寧街街口等着,不如大人與我一道去向大人們討個指令,看看這事如何辦?大人知道,我不過一個捕頭,實在不敢擅自做主。”

肖明笑道:“賈捕頭過謙了,你是平南郡總捕頭,這大小案子差事,你都是能管得住的。但賈捕頭說得有道理,你我不過下面聽令辦事的,也不必惹了上頭的不痛快。我與你去見大人們,不過我建議我們可以慢些走。畢竟剛纔已經去請蔣將軍了,蔣將軍與魯大人、錢大人才是真正能議成事的。你說呢?”

賈威對此自然無異議。於是肖明認真問起賈威案情是何情況,搜捕了哪些地方等等。賈威叫人去問了問,回來應了。如此,兩人對搜捕的進度瞭解得差不多,於是便令其他人原地待命,二人一道往長寧街去。賈威想着,反正裡三層外三層的圍着,那姑子若當真在這兒,插翅也難飛。

就在肖明與賈威嘰嘰歪歪扯皮爭辯的時候,古文達帶着他的手下已經潛到了各處。之前早已在安水街盯梢的衆探子見得古文達來,迅速向他報告了整條街的狀況。官差們如何分佈,如何搜查,哪裡已經去了,哪裡是何動靜。古文達聽罷,囑咐衆探兵行動。

水安堂裡,肖明帶來的兵士們加入官差的搜查,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人物。兵士隊長遂一問過善堂內的衆人是何身份,不居善堂的又是家居何處,然後讓大家各回各屋,但不住這兒的也暫時不能回家。他責令劉先生安撫好孩童,莫要吵鬧,莫要出門攪亂官差們的搜捕。劉先生內心焦急,但也只能答應。

隊長出了門,轉身便將消息傳了出去,古文達手下的探子便往各家去查。其他將兵與官差們你盯着我,我盯着你,互相較着勁,牽制了彼此的行動。大家都在等,等賈威和肖明回來,看看這搜捕要如何繼續。大家也警惕着四周,定是驚動劫匪了,在暗處,是否就有兇狠的眼神盯着他們,伺機而動?

靜緣師太身貼着牆,站在陰影裡。官兵着實太多了,她沒有把握能完全不被人發現悄然到達安若芳居處,若是被人發現,安若芳的行蹤會暴露,但她不去,官兵這般搜捕,安若芳也非常危險。

靜緣師太握緊了劍,內心非常矛盾。靠近她,想護着她,但護着了,卻也沒辦法帶着她全身而退。

究竟,還是害了她嗎?不該想念她,不該來找她。她被人跟蹤,惹了猜疑,所以纔有了這場圍剿。難道那悲劇還會重來一遍?

靜緣師太在黑夜中移動,朝着安若芳的方向。她沒辦法一走了之,不能接受那孩子被人劫走殘害的結果。就算最後大家仍是一死,起碼她在她活着的時候曾拼盡全力,哪怕賠上性命。

姚文海與門外的衙差都靜止不動。外頭的聲響他聽到了,但他有些鬧不清是怎麼回事。他緊張地盯着門,防備着。

但門外卻是沒了動靜。沒人敲門,沒人喊話,亦沒人踹門。

姚文海等啊等,並不知道門外的那兩個衙差走開了。他們聽到其他衙差的招呼,決定到巷口先看看情形。好奇心人皆有之,搜屋可以等等,但究竟發生了什麼,好想馬上知道。

衙差們從安若芳這院子門前走過去,他們只要走進來一看,便能發現牆根下的小姑娘。但他們沒有。他們徑直走了過去,安若芳能看到他們走過門外的背影,緊貼着牆的後背恨不得陷到牆裡去。

安若芳也等了好一會。這一會沒多長,卻極艱難。她想知道隔壁如何了,姚文海如何了。沒聽到聲音,她不確定他如何了。是不是衙門沒進屋,他爲什麼不爬過來?

姚文海也在掙扎要不要爬。萬一他剛攀上牆院門就開了怎麼辦?外頭究竟有沒有人?他們在等什麼?

兩個孩子隔着牆靜立好一會。姚文海決定冒險爬牆試試。安若芳打算給姚文海提個醒。

姚文海往柴堆去,爲了不鬧出動靜來,他動作慢慢的,輕輕的。安若芳個子矮,腳下沒墊的上不了牆頭,不敢拍牆喊叫,於是她貓腰在地上找石子。

一個人影在隔壁屋頂伏身爬走,探頭查看着各院情形。正待要路過這個已經被查過的屋院時,被暗影裡一個在地上爬動的小身影吸引了目光。

屋頂人影伏下身觀察着,正巧那小身影直起身來,二人四目相對。

安若芳嚇得倒吸一口冷氣。她被發現了!緊接着她看到那人的目光越過她往她身後的牆上去。她隨着那視線一轉頭,看到攀上牆頭的姚文海。

姚文海看到牆上安若芳驚恐的眼神,後脊背一冷,直覺到了發生什麼事。他擡眼,也看到那屋頂上的人。

那人卻是把手指比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緊接着揮手,讓姚文海快下來。站得高容易被巷口的人發現,就孩子傻乎乎的就快蹦起來了。

姚文海不識得這人是誰,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跳下牆再說。落了地,咬牙沒敢呼痛。安若芳過來扶他一把。他趕緊將安若芳推到身後,將她擋住了。

屋頂上那人做了個手勢,指了指他們站的地方,又往下壓了一壓,似乎是讓他們原地不要動。

姚文海緊緊盯着他,感覺到了身後的安若芳死死拉住了他的手。

屋頂上的人轉身走了。姚文海和安若芳都很吃驚。姚文海扭頭,與安若芳互視了一眼。安若芳搖頭,低聲道:“我不認識他。”

“似乎不是來抓我們的。”不然也不會這麼鬼鬼祟祟。

兩個孩子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辦,正慌張時,忽然從外牆跳出來一個人。安若芳嚇得猛地抱住了姚文海的腰,姚文海盯緊來人,猛得嚥了咽口水。

來人做的第一件事,又是將手指比在脣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而後外頭有馬蹄聲響,有人高聲道:“你們站在這兒做甚。”

“與你們又有何干系?”這回話的聲音姚文海記得,是查巷子時呼喝的一個衙差。

“肖大人有令,你們搜查,需得與我們一塊。”陌生的聲音道:“你們過來,等肖大人回來了,我們再動。”

巷口也不知那些人又說了什麼,然後聲音小下去了。似乎走了。

姚文海面前的那人這時候小聲道:“我是龍將軍這邊的人。”

姚文海剛要說話,就被安若芳用力勒了勒腰,安若芳搶着道:“我們在等祖母回來,她在善堂做事。”

“那爲何翻牆越戶?”那人問。

“害怕。”安若芳又搶着答。

那人仔細看了看安若芳,道:“你長得,有些像我們將軍夫人。”就算將小臉抹黑了些,也難掩驚|豔美貌。這個特徵,太明顯了些。說話的氣質姿態,也不似市坊的貧苦孩子。“我叫古文達,將軍夫人名叫安若晨。她在紫雲樓時,常與我提起她的小妹妹芳兒。她一直在找她。”

古文達試探着。看來就是如此了。錢世新要搜捕的,是靜緣師太與安若芳。

靜緣師太趁着巷口沒人,悄悄潛了進來。她去了巷底的屋子,卻聽到隔壁的輕悄說話聲響。她伏在了柴堆上,大拇指將劍推出了劍鞘。

“我與哥哥在等祖母回來。她在善堂做事。”安若芳不認得這人,她警惕地答道。

姚文海挪了挪身子,想將安若芳擋得更多些。

古文達看了這少年兩眼,對他的身姿氣度也是疑惑。他繼續對安若芳道:“你莫慌,你姐姐知道你不會輕易相信別人,她交代了,她離開家後,結交的人你也不熟,恐怕不會輕易相信。她讓我找一個特別的人見你。”

安若芳抿緊了嘴,除了大姐親自來,否則她誰也不會相信的。絕不能承認自己是誰,不到最後一刻,不能放棄。

這時候另一人跳了出來,是個中年漢子,氣喘吁吁,顯然趕過來很是着急。

古文達見了他,道:“該是她了。你來說。”

安若芳從姚文海身後探頭悄悄看了看,不認識這人。

這漢子道:“我也未見過她,我十月十五那日,並未等到她。”

安若芳一震,從姚文海身後探出半個身子,盯着那漢子看。漢子也看着她,道:“你把問題問對了,我才能帶你走。”

“你說未等到人,在哪裡等的?”安若芳問,心怦怦地直跳。

“南城門。”

“你叫什麼名字?”

那漢子笑了笑:“蔣忠。”

安若芳眼眶一下熱了。“你要去哪裡?”

“邵城。”蔣忠答:“邵城賓縣是我的家鄉。”

安若芳緊緊抓住姚文海的衣裳,淚水在眼眶打轉。曾經,她爲了見這個人,爲了這番對話,用心揹着。生怕答錯一句,那人便不願帶她了。沒有人知道這件事,除了大姐和龍將軍。

“現在,輪到你證明你是誰了。我們約的何時見面?”

“申時。”安若芳答。

蔣忠點點頭:“你遲到了,小姑娘。我的馬車一直等,過了時辰都未等到人。”

“對不住,我遲到了。”安若芳的眼淚劃下面頰。“蔣爺。”大姐說,見了面,便喚他一聲蔣爺。是了,大姐離了家後身邊有誰她不清楚,但蔣爺她永遠記得,永遠不會忘,十月十五,申時,南城門,邵城賓縣。

蔣忠對她伸出手:“走吧,我帶你去安全的地方。”

安若芳從姚文海身後走出來,走向蔣忠,卻還拉着姚文海的手,道:“帶他一起走。”

“行。”古文達也不多問,毫不猶豫答應。讓安若芳心安冷靜與他們走不大喊大叫壞事已經費了不少時候,趕緊的,這重兵包圍,想避開耳目還得仔細想想辦法。“馬車呢?”他輕聲問蔣忠。

“兩條街外,騎兵帶個馬車太古怪了些。那是最近的距離了。”

古文達道:“我去教人弄點大動靜,先把衙門的人引開。你帶他們先躲起來。這裡不行,他們隨時會回來。”

蔣忠應了,翻牆出去探好路,外頭還有探子接應。於是將安若芳和姚文海舉過牆去,帶着他們往另一條巷子跑去。

靜緣師太的頭靠在牆上,全身因剋制而有些僵硬。她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受。她方纔聽到了安若芳的話:“我遲到了。”

她遲到了,所以她拉住了她的衣襬。“師太,救我。”那時她仰着小臉對她說。

如今她似乎真的安全了。她安全了,離她越來越遠了。

靜緣不知道自己是如釋重負還是心如刀割。她冷靜了一會,然後擡起頭來,翻牆出去了。

他們需要一個大動靜掩護,而她正好有些賬要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