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千真萬確。請大娘找人去城外的亂葬崗,那地方具體是何處我不知曉,但聽爹爹確是這麼交代的。去晚了,我怕連屍首都找不到了。”安若希說着說着,眼淚又落了下來。她探頭往巷外再看了看,這時候看到她的丫頭往這邊來,忙道:“陸大娘,我得走了。這些錢銀是給大娘的酬謝,請人、買地、買棺材和立墳之用。多謝大娘了。”
安若希一邊說一邊抹掉淚水,撫了撫頭髮衣服,快速往巷外跑了出去。陸大娘悄悄看着,看到安若希迎向了她的丫環,丫環遞給她採買的東西,她笑了笑,拉着丫頭往別處去了。一直到走得遠了,也未回頭再看巷子一眼。
陸大娘看了看手裡的錢袋,揣進懷中,也不往家去了,轉向坊市方向,找殯殮活計的打聽去。
之後陸大娘是否真找人幫忙收屍,是否找到了老奶孃的屍體,是否已順利爲其安葬,安若希並不知曉。她沒有冒險再找機會去與陸大娘說話,只如同從前那般,似乎與陸大娘並無任何瓜葛。
倒是安若晨的消息她聽到不少。譚氏對安若晨的動向極爲關注,總與她說聽說今日那賤人去了哪裡,做了什麼。又說坊間說了什麼,不管真假輕重,總之一併倒與她聽。教她心裡有數,見面時好有個應對。
安若希沒多話,只按譚氏交代地寫好了拜帖。譚氏仔細看過,讓人給紫雲樓遞了過去。
再說陸大娘這頭,她當真找了人去亂葬崗尋屍。這頗費了一番勁。因着亂葬崗不止一個,且樹密草深,地形雜亂,尋屍又是晦氣招黴運邪氣的活,鮮有人願意前往,但最終陸大娘還是辦成了。她找到了老奶孃的屍體。安家棄屍的甚至連草草掩埋都未曾做,且事隔三日,老奶孃生前又被毒打,找着時屍體已不成樣子,幾不可認。
陸大娘心中又怒又痛,含淚將老奶孃好好葬了。然後又去與城裡的人牙婆子打聽。人牙婆子從安府轉賣了幾個終身契的丫頭出去,對安家那日發生的事也聽得一些,與陸大娘如此這般地一說,倒是與安若希的話對上了。
陸大娘左思右想,去了紫雲樓,將事情報予安若晨知曉。
龍大這日辦完了事,回到紫雲樓,聽說安若晨晚飯也未吃一直在校場呆着頗驚訝,還以爲她今日去李秀兒母親家中遇到了什麼挫折,盧正卻是說上午之行並無意外,安管事神情正常,回來後在屋中寫寫畫畫很有精神。下午時接到安家遞來的拜帖時也無異常,只是後來送菜的陸婆子求見,兩人聊了許久後,安管事便不太對勁。在屋中呆坐了好一會,突然拿了短劍到校場練功去了。
龍大挑挑眉,去校場找安若晨。
到了那兒看到田慶遠遠守在校場邊,而安若晨低着頭坐在靶人的面前,一動不動。
龍大對田慶擺了擺手,示意不必行禮,然後走到安若晨面前。安若晨安全沒反應,似不知道有人來。
龍大看了她一會,心裡嘆口氣,看來得適應這姑娘總是無視他的狀況纔好。
“地上涼,這般坐着仔細生病了。”
安若晨一驚,猛地擡頭,這才發現將軍在這兒。安若晨忙站起來,對着龍大施了個禮。
眼眶有點紅,聲音有些啞,看起來一副想哭憋着不哭的模樣。
龍大看看稻草扎的靶人,胸口衣布上已被紮了好幾個洞。短劍此時丟在安若晨的腳邊。地上還歪歪扭扭刻了幾個字——“豬狗牛羊雞鴨鵝”。安若晨隨着龍大的視線看了一圈,趕緊伸腳將字踩擦了,再把短劍撿了起來,插|入劍鞘裡。
“何意?”龍大問的是那些字。
安若晨低着頭小小聲:“罵人話。”
龍大眉頭挑得高高的,這罵人話頗是新鮮啊。
“罵誰人?”
安若晨沒吭聲。
龍大也不追問,只道:“這般罵能解氣?”
安若晨搖頭。
“我想也是。”龍大道。
“可是換了粗陋的也未覺解氣。”安若晨用腳尖擦着地上的字痕,自己小聲嘀咕。
“你還會粗鄙的?”龍大有些失笑。“是什麼?”
安若晨又不吭氣了。
“好吧,怎麼回事?”
“今日依將軍吩咐去了李秀兒孃家村裡,見着她母親了。她母親眼睛不好,有個小丫頭伺候着,也喚她娘,喚李秀兒姐姐,說是認的親。那丫頭原本是孤女,李秀兒給了她錢銀,住着她家房子照顧她母親,李秀兒答應日後會給她出嫁妝,但只有一個要求,男方得入贅,一同伺奉她母親才行。那小丫頭很是忠心,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院子後頭的菜田也養得好。李秀兒的母親被養得白白胖胖的,說話帶笑,想來生活無憂,無甚煩惱。提起李秀兒滿嘴誇讚,沒什麼戒心。我瞧着屋子裡的東西,有些嶄新嶄新的,似是剛採買的。徐媒婆過世兩個多月了,看來如今李秀兒也並不爲錢發愁。”安若晨知道龍大不是問這個,但她覺得還是說說正經事的好。
“嗯。”龍大應了聲,再把話題繞回來:“你爲何難過?”
安若晨垂眼,盯着自己腳尖看,抿緊嘴角。
龍大不催她,耐心等着。
過了好一會,安若晨見龍大沒有放棄的意思,只得道:“將軍,我是個禍害,害了許多人。”
“是嗎?說來聽聽。”
安若晨擡頭,看到龍大淡然的表情,既不是好奇也沒有不耐煩,彷彿反正他就站在這兒了,只是在聽她說話而已。這讓安若晨感覺到踏實。不知爲何,她就是覺得心裡忽然踏實了。
“我娘生的不是兒子,她一直有遺憾。她很疼我,但她還是有遺憾,我知道。她在家裡受欺負,可她什麼都沒做,除了她自己的個性使然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她在顧念我。她總是在擔心我,她很憂慮,印象裡,她鮮有開懷的時候。”
說到這兒,安若晨停了停。龍大沒說話,只耐心等着。
於是安若晨繼續說:“我小時候任性,故意做些會惹惱爹爹的事,故意做些挑釁姨娘的事,我年紀小,他們還不能將我如何,但都罰在了我娘身上。我娘爲了我,受了許多苦。還有我的丫環,奶孃,因爲我的緣故,也受了許多苦。我娘最後抑鬱而終,病死的。後來我要逃家,讓陸大娘幫我租房,結果將陳老伯害死了。陸大娘到今日雖沒事,但細作是知道她的,她仍處在險境。我四妹失蹤了,凶多吉少,我不停告訴自己會找到她一定能找到她,但其實我心裡知道,她怕是早遇害了,不然又怎會這許久都沒消息。”安若晨的聲音哽咽起來,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安若晨深呼吸幾口,繼續道:“徐媒婆因爲我死了,謝金因爲我死了,如今我的老奶孃,也死了。”眼淚再次盈滿眼眶,她用力抹掉。
“我院裡的丫環僕從,全被處置了。那些終身契的,被人牙婆子再賣一手,能去好地方便罷了,怕是太着急出手,連妓館娼院都有可能……”安若晨捏緊了拳頭,“我明知道我這麼一走,定會連累院裡的所有人,可是我還是做了,我根本不管她們。我把老奶孃害死了,我把她們所有人都害了。我甚至沒辦法替她們討回公道。我一直想一直想,連報官告狀的辦法都想不出來。所有的人都沒了,那些賣身契約也沒了。我沒辦法證明老奶孃不是安府的賣身僕役,我沒辦法替她申冤。我坐在那兒,總覺得一定會有法子,但是我沒有,我腦了裡空空的,我除了連累別人,害死別人,我什麼都做不了……”
安若晨再忍不住,大聲嚷嚷了起來,淚水劃過臉頰,她吸着氣,用力擦去。
龍大盯着她看,道:“我不與哭哭啼啼話都講不清楚的人說話。”
安若晨忙吸吸鼻子,試圖控制淚水,但眼淚仍不聽話的落下。
“罵一罵試試?”
“他奶奶的熊……”抽泣着抹着淚聲音哽咽,這句宗澤清口頭禪被安若晨說得可憐兮兮的,哪有半點罵架的粗鄙氣勢。
龍大嘆氣:“還是用哭的吧。”
安若晨搖頭。
龍大道:“不用忍。”
安若晨用力咬脣。
“哭!”龍大喝她。
這一喝,安若晨再忍不住,委屈與悲傷全涌了上來,她低頭開始哭,越哭越大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全身發軟,哭得需要一個肩膀依靠。她向前一撲,沒等龍大猶豫要不要伸手,安若晨已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抱住了稻草靶人,把臉埋在那靶人的肩膀,終於再無顧忌,哇哇痛哭渲泄出來。
龍大一怔,把手收回來背在背後。默默看着安若晨瘦弱的肩膀因爲哭泣而顫|抖。看了一會,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頭。快落到她發上時猶豫片刻,轉而落在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還未來得及說話,卻聽得“嘩啦哐鐺”,稻草靶人倒了。
安若晨正哭得投入,全無防備,渾身重量都壓|在靶人身上。這一下猝不及防,直挺挺地跟着靶人一直摔了下去。
撲通。
哭聲一下砸沒了。倒地的聲音聽上去很痛。
安若晨壓|在靶人身上,四肢趴地一動不動。摔得整個人傻眼。
龍大也很傻眼,他的手還舉在半空中,他沒用力啊,他發誓。
稍晚時候,蔣鬆飛奔進宗澤清和謝剛的院裡。
宗澤清正在院裡擦他的鎧甲,見得他來便道:“又有甜湯嗎?”
“沒。”蔣鬆飛快答:“將軍一掌把安管事拍地上去了。”
宗澤清懶洋洋:“哦,所以沒有甜湯……等等,誰把安管事打了?”
“將軍。”
“盧正和田慶說的?”宗澤清轉身便往謝剛屋方向跑,一邊跑一邊道:“你挑的人這麼碎嘴妥當嗎?”跑到門口了,用力拍門。
謝剛打開門,一臉嚴肅。
“安管事犯了錯,被將軍打倒在地,你說這事我們是裝不知道還是過問一下才好?”宗澤清一口氣說完。
謝剛看看宗澤清,再看看蔣鬆。
蔣鬆把事情說了一遍。宗澤清聽完一拳就過去,“那怎麼騙我將軍把人打了。”
“我何時騙的?”蔣鬆輕輕鬆鬆擋開那拳,“你不讓人說完便自己瞎編胡猜,還污衊將軍。”
宗澤清一聽更來氣,他明明是被誘騙的。兩人打成一團,謝剛問:“然後呢?”
“然後待我揍死他。”宗澤清答。
“然後將軍就走了,還把盧正田慶都趕走了,讓安管事一個人趴那兒。”
宗澤清一愣,停了手。“真的假的?”
“真的。”蔣鬆給他一個大白眼。
宗澤清一臉不信:“將軍如此狠心?”看蔣鬆表情不似玩笑,他皺起眉頭:“怎能如此呢,安管事可是嬌滴滴的姑娘家,當扶起來好生安慰一番。啊啊,我去看看,太可憐了。我去扶她,安慰一番。”
謝剛涼嗖嗖道:“若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還摔一臉泥,姑娘家誰也不願讓別人看到這般模樣吧。你去是安慰人家呢,還是給人家心裡添堵呢。”
“……”宗澤清停了腳步。“有道理。”
“而且都過了好一會了,人家興許早回屋了。”蔣鬆也給他潑涼水。
宗澤清撓撓頭,有些放心不下,“那要不要過一會去她屋裡安慰安慰。可是要如何解釋我們碎嘴知道她摔地上的狼狽事呢?”
謝剛一本正經道:“我可不知道安管事摔地上了。”
蔣鬆也搖頭:“我也不知道。”
宗澤清用眼神鄙視他們。
蔣鬆拍拍他的肩,道:“我說兄弟啊,你若是真有什麼想法,先去找將軍說呀,要儘快的,不然恐怕來不及。”
宗澤清頗茫然:“說什麼?什麼想法?”然後恍然道:“啊,對的,四夏江的前鋒攻陣,我確是想到了好主意,得與將軍商議商議。”
謝剛與蔣鬆互視一眼。
“好了,估計可以放心了。”
“嗯,這小子除了打仗怕是腦子裡沒別的。”
宗澤清不服氣,除了打仗腦子裡沒別的明明是將軍好嗎!“我找將軍商議去。”
“將軍在安管事那兒。”
“那等他回來我再找他。”宗澤清在院子裡坐下繼續愉快地擦着鎧甲。他那計甚妙,將軍一定能同意的。
龍大確實在安若晨屋裡。安若晨哭了那一場後舒服多了,摔得那狼狽頓時連難過的感覺也沒有了。
真尷尬,太尷尬了。
幸好將軍啥也不說轉身就走,幸好夜色已黑沒人看到,她自己偷偷奔回屋擦洗一番換過衣裳,整個人精神多了。
這時候將軍上門,將她訓斥了一番。
“真覺得自己是禍害是累贅就趁早離開,我這兒可用不上你。”
“我錯了,再也不敢了。”
“錯哪兒了?”
“讓將軍看笑話了。”
“我看到笑話沒什麼,可若讓行惡之人看笑話,讓那些欺負了你的人看笑話,那纔是錯。”龍大語氣嚴厲,“若是是非對錯分不清,小痛小悲受不住,要你何用?”
安若晨頭低低的,被罵得很難過。龍大問她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一五一十仔細說了。
龍大聽罷,問她:“我與你說過什麼?”
安若晨小小聲回道:“將軍說過,將軍頗是嚴厲,我需好好努力。”
龍大嘴角一撇,將笑忍住。這麼不經訓的,罵幾句便只記得他嚴厲了。“我說過莫要只盯着一件事,要看全局,你老奶孃死得冤,你無法證明她不是安家終身僕,無法替她申冤,但你只有這件事可爲嗎?你爹爹這輩子這般清白,只做了這麼一件壞事?”
安若晨猛地擡頭,兩眼發光,將軍教訓得是,她懂了。
“還有你四妹,你不是說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絕不放棄?你說你心裡明白,就該明白得更通透些。是誰人害了她?!你自怨自艾,把罪過攬自己身上,你四妹的仇能報嗎?那些害了你們的人過得比你們好,你可甘願?”
她不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