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列車上。不算特別,卻可以看作是一段奇遇。
奇人自有一段傳奇的人生, 就像你這樣一個奇特的人, 以奇特的方式出現在我的人生中, 似乎才適合你。
或許從那時候開始, 你就以不可抹去的方式闖入我的世界裡了吧。
從輝夜城到東城的十幾個小時, 當時,我以爲我們只是萍水相逢,是那種快速地結識, 快速地分別,往後繼續成爲路人甲路人乙, 即使互留了手機號也不會再有聯繫的芸芸過客。
可是, 這世上真的是有太多不可預料的變化。
當我以爲會在首都至少待上一年兩年, 實際上卻兩個月不到就走了;當我向大姐頭抱怨着你的尖酸刻薄,無奈地談起後勤部的事時, 我沒有想到,在你身上會發生如此巨大的變故。
時過境遷,那些成年舊事都成了年輕時代的瘋狂作爲,回想的時候,雖然覺得荒唐, 卻不禁感慨, 年輕真好啊。
而你當初說的話, 我都記得清清楚楚, 就連你輕揚的嘴角, 都還能清晰地回憶起來。
已經,九年了……
脫去了軍裝, 穿着毛衣和西褲,圍着粉色格子圍裙的朱華·雷亞斯十足是一副居家小男人的模樣,和坐在沙發上批閱文件的該亞·烈因相比,誰主內誰主外,一目瞭然。
會造成這樣的局面,主要有兩個因素。
一是雷亞斯的紳士風度以及無可挑剔的體貼,對以事業爲重的該亞·烈因無條件地給與支持和體諒,雖然骨子裡從來都把自己看做是“男主人”,把烈因當成親親老婆,不過他不介意扮演“賢內助”這個角色,就目前的職權來說,似乎也只有這樣才能穩住飯碗和感情雙贏。
畢竟,在地下戀情的同時,他們仍有着上司和下屬的絕對關係。而烈因但凡碰到和公務有關的事,都是一絲不苟,鐵面無情的。
二是身材上的差距,高挑修長的該亞·烈因身高有一米八二,雖然有點偏瘦,卻保有着軍人健朗的體格和英姿颯爽的氣韻,穿上風衣,就是個衣架子。而雷亞斯不高不低,雖然是最符合大衆情人形象的勻稱身材,換上西裝就能成爲白領階級的典型代表,可歸根結底,還是有五公分的差距,加上皮膚黑,容易顯得瘦小,這方面是不可抗因素,任他怎麼努力翻盤都無濟於事。
想來,這似乎也是爲什麼他始終不能“吃掉”烈因的原因之一。
回到正題上,當雷亞斯碎碎念地聽見廚房裡傳出鍋蓋砰砰響的聲音,急急忙忙把勺子咬在嘴巴里,丟下吸塵器,風風火火地從客廳衝進廚房時不小心居然被電線絆了一腳,導致該亞·烈因正在使用的電腦直接電源中斷,這時候,專心埋頭工作的該亞·烈因不得不把視線從文件上轉移到愛人身上,並且帶有怨恨。
舒了一口氣,他放下大堆文件,關掉吸塵器電源並將之擱到牆角邊,使房間終於恢復安靜之後,幾個乾淨利落的動作就收拾了客廳地面上的雜物,而後走向雷亞斯,宛如紳士誠邀女士跳舞一般,雙臂摟住對方的腰際,熟練地解下圍裙,取下雷亞斯叼在嘴裡的勺子。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他繫上圍裙後,仍是一副威儀四方的樣子。
寧靜的目光注視着情人,溫和卻無奈地道:“早說了,我來吧。沙發上坐着去,打瞌睡或看電視隨便你,不過別碰我的電腦和文件。等開飯了我叫你。”
剛說完,雷亞斯還沒來得及乘機偷個吻,該亞·烈因已經閃進廚房。
想想,讓司令官大人給自己做飯,有種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感覺,何況烈因明顯被軍務煩得心情不好的樣子,這時候的“玉面狼”可不像往常會把獠牙藏在微笑裡,而是絕對會一口咬死人的那種。
不得不顧慮下自己前程的雷亞斯跟到了廚房,半斜着身子靠在門檻邊——是手肘擱在牆上,掌心撐着臉頰,一種故意擺POSE的姿勢——看着烈因面無表情地翻動鍋子裡的魚,雖然動作熟練,卻怎麼看怎麼像是用刀子割開屍體的模樣。
雷亞斯已經猜到,烈因一定又在動腦筋想除掉誰。
“不是叫你坐沙發上等着嗎,別站在我身邊偷師,反正你八百年學不會做菜。”司令官的身份讓烈因的語氣始終帶着高高在上,命令人的權威感。
即使這樣,多少年來早已習以爲常的雷亞斯反倒是很想調戲始終較真無比的烈因。
他笑着,伸手撥弄了一下烈因的頭髮,而後大膽地摟了上去:“我纔不是要偷師,我是看你呢。發覺,你比以前更好看了。”
“幹什麼,你想被剁了,當我的晚飯嗎?”
“……”
面對情緒惡劣的情人,雷亞斯只好鬆開懷抱:“真無趣。好好,我去看會電視,你慢慢折騰吧,就是希望你心情不好,別拿死魚出氣,那是我們的晚餐材料。除了它,就只有青菜蘿蔔了。”
他並不懷疑烈因的烹飪技術,只是看油鍋裡的魚已經快被翻爛了,實在有點擔心自己的晚餐。
如果烈因真的把魚端上餐桌,那即使焦黑如炭,他也必須吃乾淨。不那麼做的話,翻臉不認人的烈因是很可怕的……
“誰說我心情不好?”烈因溫吞的目光輕描淡寫地掠過雷亞斯臉龐,越是平靜,就越讓人毛骨悚然。
雷亞斯攤了攤手,做出投降:“你心情好,是我心情不好,不能給軍務繁忙的你做頓美味佳餚,我羞愧不已啊。”
烈因清笑一聲:“哼,不要話裡帶刺。”
“不,是給魚骨頭卡着喉嚨了,不拔掉不舒服。”雷亞斯溫溫地笑了一下,與烈因交匯的目光傳遞着彼此多年的默契。
烈因笑了:“啊,你已經猜到了啊,我想除掉周瑜這件事。”
目光一冷,橄欖色的瞳輝泛出冰芒,“他這個臥底,潛伏在我眼皮底下那麼多年,不能再留着了。”
頓了頓,眼底閃過殺意,“網已經張好,就看什麼時候收緊。”
溫和的聲音裡,透着狠毒。
前往雙子月的途中必然會經過“三角州”,紅石山脈則是它南端的邊界。一個天然的屏障,地勢險峻的山嶺羣由東至西,毫無狹縫地完美連接在一起,築成渾然天成的壁壘捍衛着北方的疆域。越過了它們,就走出國界了。
紅石山脈在衛星圖中是一條豔麗的紅色彩帶,將大地分割爲兩塊截然不同的版圖,充滿着後現代主義抽象藝術的想象力,宛如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樂觀一點說,甚至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畫。
不過,一旦身處其中,就全然不會有那份閒情雅緻了。
騎士時代曾有一位女皇試圖開闢一條貫穿紅石山脈南北的通路,她派出了強大的軍隊妄想征服自然,結果,她的國家在“軍餉”這頭饕餮的貪食中貧瘠衰敗。
但是不能說,女皇的意志沒有遺留至今,事實上,無論是彼端的北國,或是跨過冰洋的太冀民族,都想打破這道天然屏障,這也就意味着,駐紮北疆的西統軍所屬1413艦隊是最任重而道遠的,東方軍司則會定期向這裡輸送特種部隊。
1413艦隊似乎是從君文乙軒出生那年開始就一直負責駐守北疆,它有一個愛稱,叫“勺子艦隊”,來自於某日艦隊裡的人自己YY,在玩數字遊戲的時候發現,如果把“1413”全部加起來的話就是“9”,玩加減乘除的話就能得到“6”,看起來不就像短柄的勺子嗎?當然,或許那日士兵們是餓瘋了……
這件事,是君文乙軒十五歲那年聽說的,當時,他跟隨和碧若同組的老兵一起主動申請前往雙子月支援,還是預備兵的他一來初生牛犢不怕虎,二來想讓自己得到的歷練,免得整日被大姐頭說成是乳臭未乾的毛小子。或許當初多少有點意氣用事,不過他一向膽子大,又能吃苦耐勞,雖然雙子月的環境嚴酷苛刻,那段經歷卻是值得他驕傲的。
也正是有了當初的雙子月之行,才堅定了他專攻機械工程的決心,當年帶他的章儀上尉說起來還是他的啓蒙老師呢,退役之後,如今似乎是輝夜城某所學校的物理老師。
諷刺的是,六年過去了,他卻在再度失去生存意義的時候,又回到了當年那個懵懂的少年下定決心的地方。
[“如果武器必須被不斷地研究發明出來的話,我希望以後能把這個領域最尖端的技術掌握在自己手裡,然後去研製出各種抑制武器的方法。”]
看到與當年一成不變的熟悉景色,君文乙軒不禁感慨,什麼時候,那個充滿夢想和衝勁的少年,卻淪爲了愛情的囚徒。
而且,是被判決了死刑的。
紅石山脈有着非常奇特,甚至可以說是“賞心悅目”的風景,熔岩經過幾萬年的風化,形成有着圓滑弧線的山丘,表面看似光滑如碧,卻有着巨大的摩擦力。硃紅色的石筍一根根地從地裡冒出來,有的只有一人高,有的卻如參天大樓。
不過,這炫目的紅色世界卻充滿了死氣,寸草不生的堅硬石地彷彿延伸向地獄的彼岸,無論是暗沉或鮮豔的紅,看久了都會容易精神發瘋,空氣會因爲情不自禁對紅色的遐想而覺得是帶有淡淡的血味的,漂浮的塵埃在陽光底下像螢火,沾到皮膚上卻像被燙傷了似的刺痛。
雖然地處北方,奇特的地勢讓這裡的氣候持續高溫,悶熱異常的環境使生命絕跡,所以,即使風景再好看,也樂觀不起來。
三個人成一個間隔極大的列隊,緩慢地走在石林間,打頭陣的當然是古淵,不過並不是他體力耐力好,而是君文乙軒時不時地回頭觀望溫寶寶,才和他拉開了距離。
臉上包紮了繃帶的銀髮軍官模樣看起來實在有點慘淡,昨晚被溫寶寶痛扁了一頓,現在卻還對人家表露出關心,連古淵都嘲諷他,說他是傻子。
傻嗎?
有時候,他自己也很受不了自己的同情心氾濫問題,可是一旦回頭,看見溫寶寶的身影越來越渺小,他就心軟了。
說到底,還是因爲自己沒骨氣,去討厭一個只有十六歲的少年吧?
溫寶寶看起來弱不禁風,打人絕對一絕,三個字——快、狠、準,打得他下顎脫臼,顴骨估計也裂了,現在臉腫了大半邊,疼得說不了話,只能乾巴巴地睜大眼睛望着。
眼看溫寶寶都快消失在視野範圍之內,他想叫古淵停下,可是另一頭也快走得沒影了。
不能出聲,他現在絕對是體會到啞巴吃黃連的苦處了,左右爲難着,最後還是奔向了溫寶寶那一邊,可是沒跑兩步,一陣疾風席捲頭頂,山崖的上方忽然冒出一艘軍艦,還是S級的巡洋艦。
巨大的艦影遮天蔽日,蓋在他們身上,像海洋裡一條食人鯊,恣意地遨遊於低空,捲起空氣中的塵埃,沙子鑽進眼睛裡疼得睜不開,君文乙軒無奈地想,這下好了,不但是啞巴,還成了瞎子。
紅色的指示燈在白晝的光輝中並不是十分惹眼,不過對於熟悉軍艦的人來說,立刻能明白它所要表達的訊息。
就在君文乙軒倒抽一口氣,正準備不顧臉頰的疼痛,喊出聲時,榴彈就從頭頂疾風驟雨似地落下來了。
“轟轟轟——”
剎那間,煙霧瀰漫,可視度降爲零,只能憑直覺躲避炮彈,倉惶中狼狽至極。
哪國的敵艦?!爲什麼襲擊他們?
情急之中,他只是憑本能地在石林間奔跑,卻不知不覺間跑到了溫寶寶身邊,本想拖着他一起逃,可是溫寶寶鎮定自若的表情出乎他意料。
“唔……”試着想開口說點什麼,卻因爲顎骨脫臼無法辦到,他只能拉住溫寶寶的手臂,用各種手勢配合頭部的動作示意。然而,溫寶寶卻如根樁子般,堅定地站在原地。
“你們在幹什麼!”古淵回到他們身邊,“阿爾法”抱在他懷中,君文乙軒看到它後,立刻想到,他們遇襲的唯一理由只能是這件令各國特工垂涎的武器。但是他沒辦法把自己的想法說出。
“快走,你們跟着我,再慢吞吞的,會連屍骨都不剩。”古淵用不太大的聲音對他們喝到。
與此同時,溫寶寶故意無視古淵告似的,反而衝向軍艦,在濃煙中拼命地追隨着那深藍色的艦身。
君文乙軒沒有多想,順從了潛意識,而緊追上去。
炮彈雖然沒有直接砸中他們,不過連帶的衝擊波卻卷得他們像碎葉般被甩得老遠老遠,君文乙軒覺得自己的身體在上拋並下墜的拋物線運動後,撞在石柱上,然後像皮球似的滾落在地,接着就悶掉了。
說不清是哪疼,或者是渾身都痛,腦袋,肩膀,腰部,背脊,膝關節,肘關節……反正是有骨頭的地方都有反應,不算劇烈,只是剛剛好讓他在瞬間的窒息之後,除了呼吸以外,什麼都做不了。
忽然想起雷亞斯上校確實說過這是個危險的任務,不過由於一開始就不抱有完成任務的決心,所以即使失敗了,或者是直接導致喪命,都無所謂。
不就是死麼,那應該是件幸福的事,他可以去陪七戒了。
不,哪怕見不到七戒也無所謂,但是他現在至少可以安心地閉上眼睛了,想來連日都不敢閉眼,眼睛又酸又疼,還要被紅石山脈的風沙折騰,這麼辛苦地活着受罪,不如死了逍遙。
至於溫寶寶和古淵現在在哪,並不是他關心的事,他只想知道,自己還能這樣保持呼吸多久,什麼時候纔會真正斷氣。
而他半眯開眼睛,狹窄而模糊的視線雖然被煙霧干擾着,卻還是看見有人走了過來,而且他很確信,對方是朝他這邊走來的。
慘了……估計要淪爲俘虜了……
首先,肯定是逃不了被毒打逼供的命運,然後,會被怎樣虐待,就看對方的興趣了。
雖然感覺到那個人頗爲強勢的腳步越來越近,他卻心平氣和得彷彿心臟已經停止跳動,絲毫不想掙扎,或者去思考未來的事,即使那些對待俘虜的慘無人道的虐待可以讓一個鐵骨硬漢嚇得渾身發軟,可是他現在,卻一點也不害怕。
大概,自己真的是死了吧?
他感覺到那個人走近之後,忽然加速跑了過來,就停在他的視線正前方。一雙沾滿泥土的軍靴連鞋帶都沒繫好,鞋頭已經磨破一層皮,污跡讓它本來的顏色已經不可辨認。
這雙鞋充分顯示了主人久經沙場的過去。
他忽然有些好奇,想擡頭看一看,但是完全做不到,只要放棄。
而對方在他腦袋邊站了一會,接着,以極快的動作把他抱了起來。
啊……果然是要抓他回去當俘虜……不過,這抱的姿勢是不是有點奇怪?
居然是公主抱……
視線已經模糊得只剩下光和影,連輪廓都分不清,但是這樣卻擴大了身體的感覺,讓他知道抱他的人正快步走着,應該是往艦艇的方向。
他再度努力睜開眼睛,依然只有光影的效果,白色和黑色似乎組成了一張模糊的人臉,但是輪廓和五官都是模糊的。
只不過,他聞到的淡淡香味,還有那種呼吸的韻律,令他想起了什麼,又不是很清晰……
很奇怪,他居然感覺到,自己的心,原來還在跳動。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居然可以根據對方腳步和呼吸的節奏,就能知道他是誰。
這樣獨特的氣質,除了那個人,還會有誰呢?
這樣強烈的氣場,除了那個人,還能是誰呢?
不知不覺間,他竟像依賴似的,用力揪緊對方的肩膀。
忽然間,竟覺得被抱着的自己,想靠在對方的懷裡……哭……
不需要再逞強,不需要再僞裝,不需要繼續逼迫自己。
所謂的男兒當自強,有淚不輕談,好累……真的好累……
數日的積累,晝夜的壓抑,悶得胸口只剩下疼痛的感覺,而聽不到心跳。忍住流淚的衝動,把一切都死死含在嘴裡,用男人的方式吞嚥悲傷。
可是,悲傷了,就是悲傷,如果男人沒有權利哭泣,那眼淚這種東西爲什麼沒有從根本上斷絕呢?
爲什麼不能哭?爲什麼不能!
他所有的力氣幾乎都聚集到指尖,緊緊扣住對方的肩膀,雖然很討厭哭起來那種沙啞刺耳的難聽聲音,但卻放縱了自己,一聲一聲地抽泣。
痠疼的眼睛被熱乎乎的液體溼潤着,這一刻才覺得,原來能釋放出來的滋味那麼舒服。
“喂……哭什麼,疼得很厲害嗎?不至於吧……別哭啊,真是……”
不溫不火,不輕不重,沒有溫柔的感覺,卻有無拘無束的不羈。帶一點野性和輕狂,像專利一樣獨一無二。
除了他,還有誰……
他確信,這世界上不會再有第二個這樣的聲音,於是聽到了之後,原本只是朦朧的猜測,卻擴大爲強烈的肯定。
似乎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用自己都討厭的聲音,低聲啜泣着,在別人的面前,哭得毫無尊嚴,只剩下人類的脆弱……
狂,你到底是爲什麼,會喜歡這樣一個脆弱的我呢?
時至今日,我仍不斷地選擇逃避,用這種方式來折磨你。
十年的約定,眼看就要到期,比起周瑜的欺騙,我其實比他更惡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