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不安的事還是發生了,方面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又一次陷入了某種想要徹底拋棄的困頓之中。
意識彷彿陷入了泥濘之中,身體是正在開裂的陶土,一部分試圖黏合,另一部分掙扎着朝相反的方向瓦解成支離破碎的頹敗。
有的時候,拯救也是一種逃避,逃避內心對死亡根深蒂固的恐懼,在不承認和不面對的邊緣堅定不移地轉過身,在烈日當空下憋着氣奔跑,穿梭於隨時可能崩塌的水泥石城之中,不論對方是誰,那個命垂一線的人正是那位醫生的拯救者。
方明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胸口煩悶,大腦也不夠清醒。
由於楚琳的手術從一次急救治療變成了兩個加疊在一起的大手術,既耗費體力也耗費心神。
集中精力與死神拉扯的幾小時中,方明的注意力時刻保持着比全神貫注更高的規格,多年訓練形成的從神經到肌肉組織的全神貫注,在外人看來,這個醫生是全身放鬆的,好像手術並非一樣多麼困難的技術,好像這就是人人看一遍就能掌握的普通技能,不比騎自行車和游泳困難多少。
這根本就是一種欺騙性質的假象,全神貫注的人,看起來並非是緊繃的,也不會是叫人一看就感到緊張的,而是一種欺騙性質的柔軟和輕鬆,這是因爲所有的動作都符合手術的嚴格要求,精準帶來的具有欺騙性質的放鬆狀態。
楚琳之外,方明當天還有既定的三場手術,延時手術帶來的是擠壓的休息時間,匆匆吃了幾口三明治喝了半杯咖啡,方明又一頭衝進了手術室,每一個病人都應全情投入,這本是他修習已久的習慣了。
當這一切在正確的軌道上隨着時間的推移安然到下一個岸邊,病人得以相信手術的決定是對自己身體有益的,家人放下內心的掙扎,保守治療,藥物治療和手術治療之間的掙扎,幾乎每天都在病人和家屬之間上演,這些困惑有時即便是手術成功完成,病人和家屬也會陷入一種新的輪迴,擔心預後的種種細節,擔心這既成事實的手術依然會在未來某一天以惡魔的姿態掠食親人的生命,彼時,今日的決定變成了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成了午夜夢醒時不可饒恕的罪孽。
不願意揹負的人自然是無法對生命做出決定的。
但凡人誰也不比誰更強,退縮和優柔寡斷是人之常情。
可是醫生不一樣,時常思考這些沒有答案的問題只是平白無故消耗精力,精力本就是另一把手術刀,很多時候比醫術本身更重要。
所以好的外科醫生除了在手術室戰鬥之外,還有另一片戰場,一片只能自己獨自面對的戰場,敵人如同克蘇魯神話故事中的迷霧、沉吟和形態難辨的怪物,它們無形無影卻透出叫人瞬間無力的巨大恐懼。
是啊,不知道敵人是什麼,只知道敵人必然存在。
爲了不深陷迷霧喪失鬥志,方明總是將思緒集中起來,集中在一切可以集中的地方。
這些方法通常是有效的,再不然就是躲進漆黑的臥室,將太陽的光完全隔絕的窗簾,彷彿一個黑壓壓的匣子,匣子裡裝着的興許就是死亡。
一個外科醫生的死亡,沉睡——死亡。
一天的工作都不順利,因爲非他主刀不可的手術,才逃過了家屬喋喋不休的質問。
明明是出色的完成了一切,卻無法輕鬆下來,無法將一口氣放下,他疲勞,睏倦,他需要休息,需要充足的睡眠來應對日常工作,每一天都是超負荷的工作,每一天都需要面對生死。
他已經很久沒有死過病人了,以至於都快忘記看着病人離開的噩夢,雖然這是不可能忘卻的。
教授也不是在他面前死去的,他也沒有親歷教授死亡的過程,可是教授生前的音容笑貌卻在方明腦海中生動起來,隨後以一種凝固不動的狀態宣告死亡確已降臨。
沒人能改變死亡的一切悲傷,家屬懼怕這種悲傷,他們會用一切辦法以避免接觸它。
但是醫生不同,醫生有時候要衝向死亡,緊追不放甚至衝到它前面,阻止它發生。
這是方明熱愛的,願意投身其中的事業,他像所有人厭惡死亡一般對它深惡痛絕,可是有時候他也會覺得死亡彷彿一條魚,它一直在試圖抓住它,又希望永遠不要碰觸。
教授死去的身體很瘦,胰腺癌快速減輕他的體重,原本康健的身體不堪重負,瘦弱的身體是誇大的想象,他其實並沒有看見,可是腦海中死去教授的樣子揮之不去,逐漸地在那具被癌症折磨的身體上出現了一朵孱弱的花,半透明的花瓣自腹部盛開,如秋菊般慘淡,它釋放的生命力因憔悴無力而散發出死亡氣息。
盛春,屋內出奇的冷。
方明想要喝一杯熱水,疲乏卻將它困在原地,他不能移動,心臟被無名的力量壓得又悶又疼。
花開遍全身,教授的臉也變了,那個面容他認識,那是楚琳。
手機譁然,打斷如火山岩漿般熾熱的恐懼,方明拿起電話,那頭傳來沈子封的聲音。
他把病人交給沈子封了,估計他又是硬撐着在十多個病人間忙個不停吧。
這時候的電話多半是要方明趕去醫院,而趕去醫院通常意味着病人又在生死一線的邊緣痛苦無助。
“哪個病人?”方明壓抑着恐懼冷靜道。
“是楚琳。”沈子封的聲音含混不清,帶着微微噪聲,身後還有人吵架的聲音。
“幾點了。”方面坐起身,隨時準備奔向醫院。“現在情況怎麼樣,主任在嗎?”
方明已經跑到樓下,而他的靈魂幾乎已經到了醫院,到了病人的身邊。
“主任在,你先別急。”
“救回來,不能死,沈子封,把她救回來。”方明也沒想到自己會這麼害怕失去一個病人。
沈子封急急忙忙喊道:“你別急,楚琳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