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頤宮寢殿裡飄蕩着苦澀的藥香,夾雜水沉香安神寧心的香氣,這久違的氣味令湘綺覺得親切。祖母在世時,房間裡也總是這種特有的藥香,那涼寒的冰片混在香氣裡,清清淡淡的,令人神志一清,多少煩惱也隨煙霧飄散了。
幽暗的光亮,層層帷幕低垂,湘綺隨在卓梓身後在殿外立足不動,聽丁公公慢悠悠地聲音道:“太皇太后娘娘,新科狀元杜君玉給老菩薩請安來了。”
低沉的咳嗽聲,幾聲,蒼老頹然無力,湘綺的心停止悸動,曾經熟悉的聲音,那麼親切。她聽到如喉頭中擠出的一個聲音傳來:“是湘丫頭嗎?讓她進來。”
舌音很厚,孱弱無力,湘綺記得聽人說,太皇太后大病中風臥牀不起,神志不清,忽而明白,忽而糊塗,又不宜見日光,如此一年來都未能走出宮門。若非是太皇太后娘娘抱病,怕譚府冤案也能代爲說上一兩句公道話。自那次寺院偶遇丁公公,此後杳無音信,她本是心死,想娘娘或是果真誤解冤枉了爹爹,亦或是心底不想攪入這灘渾水明哲保身罷了。
她姍姍行到牀前,女官輕輕打起秋香色薄綃幕簾,露出九鳳祥雲紫檀雕花榻上半坐半躺的蒼涼麪容,那面色慘白如紙,望向她的目光悽然無助,哀哀地含淚未落,只動動嘴,竟然蠕動的脣並未吐出一個音來。反惹得湘綺眼眶一紅,不想這一兩年未入宮給老人家問安,竟然憔悴蒼老如此。彷彿一葉落而悲秋傷寂寥,兩行淚止不住滑落腮邊,她徐徐跪於厚厚的富貴牡丹絨線毯上,喉頭中哽咽出一個聲音:“老菩薩。”她喃喃地呼喚,忽然間淚如雨下,一時間萬千言語都是哽咽難言。
顫悠悠的手徐徐伸向她,她慌忙接住,那手乾枯無力,卻竭力握住她冰涼的指尖,老淚縱橫。蒼白憔悴的面頰,側了眼費力地望向她,人老珠黃般的眸子熠熠的泛着火焰,絕望憤慨無奈中,透出憐惜。張張嘴,天皇太后艱難
道:“好孩子,果然是個不凡的。太婆婆並沒看錯你。沒看錯!”
湘綺百感交集,從懷裡摸出那枚玉環,顫抖着手按在太后手中,抽噎道:“祖母大人她,她……”
“譚姑娘,就不必提這些傷心舊事,老菩薩的身體欠安,有話速速地講。”丁公公忙來提醒,慌張地向四下望,生怕有人到來。
“老菩薩,求老菩薩做主。家父沉冤末辯,遭奸賊陷害,九泉之下死不瞑目。湘綺要告御狀,替譚氏滿門鳴冤。”她一言出口,眼前就出現祖母臨終時的殷殷囑託和那悲憤的言語。
太皇太后淚眼悽迷地望着她,人老,那瞳仁漸漸變小,一雙眼半眯着,卻費力地徐徐搖頭,牙關中生生擠出幾個字:“大勢已去,猢猻散。”
湘綺不明何意,緊握太皇太后的手放在胸前堅定道:“粉身碎骨,湘綺也在所不惜,只要能替家門申冤。”
太皇太后更是焦急的目光望着她,口中嗚嚕嚕的言語令人聽不清晰,那聲音如梗骨在喉,又彷彿是喉頭卡了痰,憋得滿面通紅,挺直脖頸瞪大眼,卻也說不出話來,似有要緊的話要囑咐她,那悲憤無助的目光令人膽戰。
湘綺忙扶住太皇太后揉胸捶背,丁公公和女官忙上前伺候。
“狀元公,請回吧,娘娘玉體欠安。”丁公公吩咐,湘綺卻依依不捨。譚府大難後,太皇太后是她僅的親人之一。昔日祖母在世,同太皇太后這對兒姐妹情深意長,祖母更是時常在宮中走動。
“狀元公,速速請回吧。”丁公公再次逐客。
卓梓不敢耽擱,拉拽着三步一回首的湘綺跌跌撞撞出來太皇太后的寢殿,徑直向宮外去。湘綺大失所望,原想見到太皇太后總是有個人能替譚府說句公道話,卻原來太皇太后也愛莫能助了。
才轉到養泰殿方向,丁公公卻大步流星地追來,低聲喊着:“卓大人留步!”
卓梓立住轉身,將湘綺擋去身後,丁公公躬個身如落水的河蝦般,慌張地四下望望,氣喘吁吁地塞一個錦囊在湘綺手中道:“狀元公太過粗心大意,如何錦囊落在了殿裡?命根子,丟了命也不要丟了它,慎爲保管,切記切記了。”也不待她們答話,轉身閃入道旁花蔭,消失在夜色中。
薄霧升起,籠罩御花園景物朦朧如仙殿廣寒般看不真切。湘綺慌忙解開那錦囊去看,打開,是半截子斷裂的玉珏,也看不出什麼異樣。水綠泛青的顏色,色澤清透,雕工也頗爲精緻,不知如何的裂掉。太后娘娘送她這斷裂的玉珏,還叮囑是命根子,又是合意?湘綺大惑不解,卓梓反是臉色大變,一把擒住她的皓腕,那手蒼勁有力,舞文弄墨之手卻也不是疲軟無力,一雙凌厲的眸子寒光如劍,制止她的好奇。他用袍袖遮擋了她的手腕和那錦囊,不容分說向宮外走去平日裡循規蹈矩的卓梓,竟然也有如此唐突之狀,湘綺反是慌神。
他拉住她的手腕腳下也如御風而行,飄飄蕩蕩不知如何出了宮。
打馬出宮來到一處僻靜所在,四周都是黑魆魆的樹影,路兩旁高聳的樹木如列隊的武士,莊嚴肅穆,帶了隱隱肅殺之氣。
湘綺深深喘息,一顆心彷彿要跳出胸臆。
“《易》雲﹕‘師出以律,否藏兇’。”卓梓勒住馬繮,也不側頭看她,冷冷地問,“是愷兒許了你去胡鬧的?”
湘綺坐在馬背心頭一動。《易經》上說,出師打仗,必須遵循一定之章規兵法。胡亂出兵亂了章法則會暗藏兇險。她是知道這個道理,只是替父報仇之心太過焦急,反亂了陣腳。
他一聲“愷兒”,舉重若輕,好歹還是當今朝野舉足重輕的定王爺,在他口中如數落頑童一般。湘綺歷經磨礪來處處都是遭遇奇事,倒也不驚,只是不想卓梓同皇家淵源如此深厚,竟然帶他出沒宮中如履平地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