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府可是隨意可入的地方?”湘綺隨口問,心想這聖上昔日讀書之地,就是草木悽然斷井頹垣,也不是常人能入。
“能,如何不能?只不過人人皆知西府非祥瑞之地,無人肯去罷了。四哥登基之初,有阿諛奉承之臣上奏本要重修西府,被四哥申斥,自此無人敢再提西府。聖意高難測,誰能猜出聖上是否想人知道他這段悽苦往事?”玄愷說。
進到西府,草葉皆黃,風捲殘葉在腳下舞做漩渦般的一圈圈,別是另一番荒涼景緻。貼了牆腳那幾株梓樹棠棣無人修理,橫生枝杈,風雨折斷的殘枝沉沉墜着,如病夫垂個腦袋無精打采。她擡頭,只見那株雲水杉枝幹筆直高聳摩雲,卓爾不羣的獨立草木荒涼中。
“待天色黑了,那蟋蟀纔好捉,你急得什麼?”玄愷訓斥一旁吵吵鬧鬧的興平說。
玄愷帶了湘綺進到敞軒,看守西府的老僕上來見禮。
玄愷擺擺手示意他退下,湘綺踱步來到爲首的一張書案前,黃花梨的書案色澤晦暗,怕有些年頭。
“這裡是樑師傅早年在西府執教的座位,就是那位被你告發科場舞弊案牽扯下臺去的樑若虛閣老大人。昔日四哥被放置西府,沒個師傅願意請命來教他讀書寫字,是父皇指派樑閣老來執鞭任教。你看看這戒尺,就是父皇欽賜之物,說是這西府裡‘只有弟子,沒有皇子’,若是四皇子敢不尊師重道懈怠輕慢荒疏學業,這戒尺就是皇家家法。”玄愷舞弄着戒尺在指尖轉了幾繞把玩。
湘綺接過在手仔細觀看,竹板日久色沉,已經是暗褐色,光亮鑑人,心想這臣子真是敢打皇子嗎?
“留神,這戒尺上可是有四哥的血呢。”玄愷故弄玄虛的一聲大喝,湘綺手一抖險些將那戒尺掉落在地。玄愷看她中計,哈哈的大笑說,“四哥倔強,幾次同樑師傅爲經史上的典故爭辯,氣得樑師傅狠狠罰他,有一次,竟然把四哥的頭打破,至今四哥額頭有塊疤痕。”
湘綺忍了笑瞟他一眼問:“哦?果然如此嗎?怕是上面有四爺的血未必是真,倒是伺候過某位頑童的屁股倒是真的。”她含笑的顛顛那竹戒尺,惱得玄愷上前一把搶過,面頰臊得通紅,嘀咕一句:“是誰個多嘴告訴你的?”
湘綺掩口忍住笑說:“猜的。果然被我猜對?”說笑間反覺有趣,這些時
日朝廷公務繁忙,同玄愷偶爾多嘴打趣反而成了每日枯燥政務間點綴的一點點樂趣。若沒有玄愷殿下,每日對着那面無表情的卓大哥和魏太師及桂丞相兩位老頭子,也真是無聊之極。
“你可真是料事如神?”玄愷顛着戒尺慨嘆道:“這樑師傅也是個不開眼的,來到西府有千百個不願意。聽說在這裡對四哥沒個好臉色,動輒打着父皇的幡子對四哥呵斥打罵,怕也沒想到四哥有鹹魚翻身再回宮的一天。四哥呢,也是個倔驢脾氣,逢到據理力爭的時候,毫不讓步。我聽周嬤嬤說,有一次四哥同樑師傅爲《漢書》裡的一篇文章意見相左,爭論不休,氣得樑師傅罵他不知尊師重道,罰他跪在庭院思過,大雨天電閃雷鳴的,憑誰勸樑太傅也不肯赦了四哥。還是卓大哥毅然去庭院陪四哥在雨裡罰跪,不肯起身,這才感動了樑師傅高擡貴手。”
湘綺暗想,這真是世態炎涼了。
“可這樑閣老對卓大哥可是格外寵愛,彷彿是閣老大人的得意弟子,誇讚不已。平日裡寫文章,樑閣老對卓大哥都是讚不絕口,對四哥卻不屑一顧。也虧得樑閣老擡舉卓大哥,卓大哥又同四哥交好,互相照應,否則這日子不知如何捱過來。喏,那張桌案是昔日四哥坐的,旁邊這張是卓大哥的書案。”玄愷縱身過去坐在卓梓的桌案上,隨手把弄筆墨。
湘綺四下觀望掛滿的字畫,怕都是卓梓和皇上年少時的筆墨,心裡不無感慨。其中有一副卓梓畫的墨竹圖,那墨竹挺拔,竹葉濃淡相宜。玄愷說:“這幅畫是凌宇兄八歲那年畫的,可是勝過多少丹青高手的。”言語間不無讚歎。
“走,帶你去看他們的寢室。本是各有房間的,不過聽高嬤嬤說,他二人自幼就是睡在一處的。四哥睡覺霸道,還曾夜裡做夢把凌宇兄從牀上踢去地上,後來再不敢讓凌宇兄睡在外廂了。”玄愷說得眉飛色舞,湘綺緩步徘徊,看這西府別有一番景緻。
湘綺忽然眼眸一轉嬉笑道:“他二人就一直如此同榻抵足而眠嗎?不是聽說,昔日的廢太子就是因爲有斷袖之好被廢黜。這瓜田不納履,李下不正冠的,也不避諱嗎?”
玄愷狠狠瞪她一眼,恨不得在她臉上挖下一塊兒肉,咬牙切齒道:“你這小心思都在想些什麼歪七雜八的腌臢事?先太子哥哥如何被廢,怕誰也說不清呢。我只是說,四
哥同卓大哥少時同吃同住在一處,況且還有配房伺候四哥的宮娥青鳥姐姐呢。”
“青鳥又是誰?”
“死了,福薄之人,四哥十二歲那年搬回宮中,不過三個月的功夫,青鳥姐姐爲四哥去荷塘採摘蓮蓬,失足落水溺水而亡。”玄愷悵然道,那神色很是憂傷,“四哥爲此憂傷得大病一場,整個人彷彿要瘋了去。父皇爲此大爲惱怒,還誤以爲四哥同青鳥姐姐在西府有苟且之事,隨行的宮人太監們也打得打,罰的罰,高嬤嬤被貶走,可是四哥哥病入膏肓日夜呼喊高嬤嬤,這才勉強的召回來,不多時,又害了眼疾瞎了。”
湘綺聽得心驚膽寒的,隨口抱怨道:“可見這宮內纔不是祥瑞之地,還說西府不吉利呢。好端端的人物在西府活跳的,去了宮裡一個個死的死,殘的殘。”
玄愷一把捂住她的口,驚得罵:“你這嘴沒個遮掩的毛病,難怪四哥說你像極了昔日的青鳥姐姐,舌尖嘴利的,沒個人能抵擋。看來兩軍陣前若能派了你去罵陣,定能輕搖三寸舌,罵死敵軍大將了。”
湘綺眼一瞪,露出幾分嗔意道:“能否兩軍陣前發威且不敢輕言,倒是若在皇上面前悉數定王千歲的罪過,讓定王千歲領教些厲害,下官倒是當仁不讓的。”
一句戲言,玄愷氣得揮拳要搔她的癢,含了笑說:“那我且先報了仇再說,哪裡就縱了你回去到四哥面前胡言亂語了去?”
湘綺不過是閃身躲避,一不留神撞到屏風旁一隻大鶴頸鈞瓷大美人瓶。
“留神!”玄愷飛步上前一把抱住那瓷瓶,驚得魂飛魄散一般,倒吸冷氣捏把汗沉了臉責怪:“你如何的毛手毛腳了去?這美人瓶是四哥送給青鳥姐姐的,青鳥姐姐生前最是喜愛之物。”
湘綺抱歉地輕撫那冰冷的美人瓶,試探問:“那如何不搬回宮裡去?閒置在此承塵嗎?”
“四哥說,青鳥姐姐便不屬於宮中,怕這瓶子也在西府的安穩些。”玄愷落寞道,似思念起往事。
湘綺情不自禁撫弄那美人瓶子仔細觀看,上面一個轉身回首嗅青梅的少女,面容姣好,神態惟妙惟肖。
“她,生得可是美豔動人如這瓶子上的美人?”湘綺問。
玄愷笑了,說一聲:“看你這眼拙的,這提拔的字你不認識是誰人的手筆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