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太后和皇上賜浴行宮,在朝四品以上官員皆沐恩澤,洗盡一年晦氣。
湘綺自然在列。
待到了行宮,安公公低頭而至傳旨,只說是侯府老太太要見湘綺,約她去半山的懷德殿去沐浴,由侯府送回譚帥府。因都是女眷,吳氏也不敢稍有違逆,一口應下。湘綺斂衽起身,看到無數羨慕嫉妒的目光望向她。
她隨了安公公一路走,只是冬日樹木蕭瑟凋零,不似她夏日同玄愷在此戲耍時的鬱鬱蔥蔥。
她心懷忐忑,手中緊握懸在腰間的錦囊,卓梓交給她的錦囊,裡面藏着那破碎的玉玦,也不知玄愷如今可是安好?蟠龍飛鳳紋繡淺黃絹面衾,金銀絲翠色紗羅,殿內陳設照眼。
蘭湯香氣縈繞,白色迷煙如霧嵐,兩名小太監在殿外託個朱漆托盤,上面齊整地擺放紅綾中單,大紅湯衣子,杏黃色絲絛,令她心驚不定記起昔日,所幸無人識破窺到她女兒身的真面目,否則她怕沒有今日,就立刻會被皇太后銼骨揚灰,死無葬身之地。
“將衣物放在那裡,我自行沐浴,不必人伺候。”湘綺咳嗽一聲吩咐,話音遲緩凝重。
“喏!”兩名太監齊聲應,倒令湘綺覺得釋然,心裡一塊高懸的石頭落地,便聽了門口兩名小太監竊竊議論聲。
一個說:“壽奴,你進去看看,你手小,又是當官人家的子弟皮肉嫩,這雙手平日伺候娘娘們沐浴最是討喜的。這位姑娘看上去細皮嫩肉的女孩子水靈靈的模樣,我們粗手笨腳的可不敢得罪了去。”說罷懶洋洋打個哈欠。
“壽奴”二字令她心頭一動,令她立時想到小弟。心裡激靈靈一顫,隨即又如漣漪過後的水面恢復平靜,富貴人家子弟都喜爲兒孫起“jian名”,好養活,免得被天妒收了去。心想這宮裡還有小太監同小弟壽奴ru名相類的,不由淡笑而過。
也沒聽那個壽奴搭話,殿門外一陣私語聲,問話的人嘀咕一陣就下去。
湘綺胸前圍一大塊兒喜鵲爭春的蜀錦,將髮髻高高挽起,擡腳入到溫湯池子,就聽重重簾幕外的問話聲:“姑娘,奴才小瘦子奉命前來伺候姑娘沐浴更衣。”
湘綺驚得周身一個戰慄,
好熟悉的聲音,似乎在哪裡聽過?不,不會的,這深宮中哪裡有自己熟識的人?心卻越來越冷,血液將近凝固,可是依然不信自己的耳朵,或是錯覺,不該,不該,小弟已經在卓柯的安排下遠涉江湖逃命天涯了。如何會入宮在她身邊伺候?
但她依舊不甘心地揉揉眼,望着那水煙飄渺朦朦朧朧的高湯池旁被風掀起的重重紗幕,有個瘦弱的身影跪在那裡,風吹紗幕時沉時飛,露出那張朦朧飄忽的身影。她一驚,揉揉眼望去,壽奴?果真是弟弟壽奴嗎?旋即,一個不安想法縈繞腦際,那尖利的聲音,慢條斯理的話語,難怪自己起先沒有覺察,若不仔細辨認,怕那聲音雖然帶了昔日的童稚之聲卻都是迥然的。
依了溫湯池一排齊胸高的蘇繡十二美人圍屏,恰是遮擋了視線,只能囫圇看個面頰。
她滿心好奇,撞起膽吩咐:“進來!”湘綺牙縫裡擠出兩個字,從溫湯池中立起身,目不轉睛地盯着那紗幕徐徐跳動,一名小太監頂個朱漆描金托盤跪行進來,垂個眼兒也不擡頭,跪倒湘綺的池邊問:“姑娘是喜歡輕揉,還是捶背搓鹽花?”
湘綺四顧無人,壓低聲音道:“擡起眼來!”
“奴才不敢。”聲音滿是囁嚅。
“恕你無罪,擡眼來!”湘綺吩咐。他看到那託着托盤的手在瑟瑟顫抖,看到那人衣衫戰慄,少年緩緩擡頭,不等他看清湘綺,湘綺已驚呼失聲:“壽奴,果然是你嗎?”
咣噹一聲響,壽奴手中朱漆托盤墜地,愣愕愕望着湘綺,忽然起身轉身就跑。
“站住!”湘綺喝道。
壽奴駐足,屋內一陣沉默。
湘綺披上絲紗湯衣子起身。
不想相逢尷尬於尷尬地,彼此見面竟然是如此的狼狽。
“你,你不是離京逃命去了嗎?”湘綺懊惱地責備。
壽奴垂手低頭也不看她,聲音痛楚卻平靜道:“回駙馬爺的話,奴才是罪臣之子,蒙皇上恩典,淨身入宮爲家門贖罪,安敢逃離?”
後面的話不必說,湘綺已經如芒刺扎背,冷汗淋漓的冒出。
“你……你…….小弟,那日姐姐分明是看到二公子帶你去逃命,你可
還記得那日?”她急切的要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緊緊握住壽奴的手腕,他卻如一段枯木,沒有絲毫溫度,目光呆呆直視前方道:“壽奴如今是無根之人,姑娘莫認錯了親。如今說什麼,該沒的已經沒了,該斷的,也斷了去。”
湘綺愕然,坐在池邊,水滴答墜落池中如琴聲輕響,叮叮咚咚敲得人心煩躁,她搜腸刮肚去尋回昔日的記憶,分明看到小弟去逃命,分明知道大公子爲救小弟而鋌而走險,分明……心如被人一條條撕碎,又在她面前展現抖落那血淋淋的傷,她痛苦閉目,什麼家門厚望,爹孃的囑託,自己引以爲豪沾沾自喜奮力半載來救弟的結果,到頭來竟然是一場空。此刻盡是萬念俱灰,她歷盡艱辛險阻終於贏得此戰役奪回城池,驀然回首,家園城郭卻已斷壁頹垣化爲瓦礫,竟然痛失了立國根本的江山和根基。
面頰上一片灼燙,慌得用手背去遮掩,竟然是淚,滾燙灼痛,從粉頰上無聲滑落。
沉悶的氣息和砰砰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壓抑得如懸鉛錠在心頭,無法順暢呼吸。心口劇痛無比附加,一刀刀剜割般奇痛無比。她想,那個陰森森的地牢,血腥的臭味,獰笑的劊子手,無助的小弟叫天不靈叫地不應,也該如此忍受那一抽一抽的劇痛,熬過那日日夜夜的。
“姑娘不必難過,‘小瘦子’如今是無根之人。他們總算解恨了,如今譚元帥的根苗已被斬草除盡,再無後患。”壽奴訕訕道,淚光盈盈,言語悽慘,湘綺暗自盤算,不該,如何也不該。如何一家男兒皆被擒回遭此毒手?
“官府如何尋到你?”湘綺低聲問,滿是駭然。
壽奴苦笑,只望着水中的她,湘綺滿心後悔,此事,只有幾個人知道……
她四肢無力,周身的骨髓如被抽乾,她想哭,卻緊緊捂住嘴巴,但那悲聲止不住從指縫中流出。
沿着指縫緩緩滑落,滴滴打在溫湯池中,叮咚叮咚,附和着低低的啜泣聲,她身子發軟,伏趴在冰冷的凍玉池壁,木訥地愣在那裡。她並不想哭,只是無法抑制決堤的淚,喉頭如梗異物,隱隱作痛。頭腦一片暈眩,仍不信眼前之人是真。她訕訕地問:“是夢嗎?小弟,你我姐弟可是夢裡相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