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很快便到了除夕,百官進賀,萬使來朝,長安城內華燈璀璨,飛雪素裹,身着新衣的孩子們走出街巷,在大街上議論着來自四面八方的人,他們有的身着各國服飾,有的長相奇特,身後帶着異國的禮物進入帝都,踏上朝堂。
鼓樂肅穆,氣氛莊重,各國使節們服飾齊整,依次而入,但見御苑大殿之前,有銅鶴振翅,口中縷縷煙雲,氤氳馥郁之下,更有檐庭如宇,高可齊天,九重御座,森然帝君可窺,如日月皓空。實乃大朝之相。
使節們邁着整齊而統一的步子依次走上大殿,帶着各自國君的祝賀及獻上禮物。
盛帝表情莊重,頷首命侍從接過禮物,然後領來使往旁宴席走去。
緊接着一串鼓聲,有人道祁國來使覲見帝王默許。由宮人領上殿。祁國使者邁着大步踏進天胤大殿——他身穿玄黑錦袍,肩披同色大氅,頭梳玉冠,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劍眉入鬢,少了武將的戾氣多了幾分貴氣。
“祁國來使無歡見過天胤盛帝。”他拱手道,眼底噙着笑望向帝座的男子。
“免禮!”盛帝虛指一擡,示意無歡起身。
祁國和天胤不和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當年若不是有鳳空城,祁國早已踏或天塹,山河淪喪。後來鳳空城雖遭奸人陷害,慘死獄中,幸有乾帝執掌乾坤,將一觸即發的惡戰化解於無形。使兩國數十年來相安無事,彼此制衡。
可今年祁國來使竟是威遠將軍無歡,這似乎是拓跋珪在給盛帝一個信號。
無歡旋即起身雙手一拍,隨之一件大物被擡上殿來,紅綢遮蔽,倒看不出是個什麼物件。
他拱手道:“這是我王命我送來賀禮,希望盛帝笑納。”
盛帝笑意淡淡,點頭說道:“多謝費心,替朕多謝貴國國君。”
“自然。但還是先看看禮物吧。”無歡冷冷說道。話落,轉身手一扯紅色綢布,頓時裡面的東西表露無遺。
居然,是一艘戰船模型!
乃依照真實模樣,按照比例縮小而造,船舷船錨樣樣俱全,製作工藝之精湛,堪稱完美。
就在所有人驚歎之時,盛帝的眸子忽然眯成一條細縫,放在膝間的雙手攏於袖口,暗暗收緊,玉妃似乎也察覺到什麼,擔憂的望一眼盛帝,又快速移開眼,緊緊盯着中央的戰船。
這是……
無歡滿意的掃視一週,最後將目光落回大殿的主人,拱手道:“我國禮物,盛帝可否喜歡?”
“朕……十分喜歡。”盛帝幾乎是咬着牙說出,“來人,將禮物擡下去,賜將軍織錦百匹,黃金百兩,翡翠十塊。”
“多謝盛帝。”無歡頷首笑道。用一艘戰船模型換這麼多獎賞,這筆買賣可真穩賺不賠。
無歡還未走下去,就見殿外石階上已然站立一人,身後跟着一羣絕色女子和十名武士,排場之強大,尚未入殿就引衆人關注,側目而視。
盛帝也注意到殿外的人,側過頭吩咐幾句。
安陸點頭會意,上前一步喊道:“請——雪狼國大王進殿!”
雪狼國地處北國,生來就是遊牧民族,沒有接受中原文化的薰陶,性格中帶有幾分粗獷野蠻,可就是這樣的人,身着暗紅色雀紋深衣,金線浮雲袖邊,眉目英挺,高貴之中盡顯陽剛之氣。
他脣畔帶笑,上前一拱手道:“見過天胤盛帝!”聲音並沒有想象中的粗聲粗氣,反而帶有幾分文人特有的俊逸清透,給人平和不突兀的感覺。
盛帝嘴角終於綻出一絲笑容,擡手道:“你我早已結爲姻親之國,大王客氣了。”
天祚七年七月,一紙聖旨將昭陽公主下嫁雪狼國君,並且開放邊境貿易關口,除了雲州固有交易窗口之外,增設五個交易地點,放低交易門檻,這樣雪狼國拿出本國獨有的礦石同天胤交易,換取絲綢茶葉,而天胤通過雪狼國將絲綢瓷器運到西域。兩國關係越發密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兩國結成同盟也是不爭事實。
此番雪狼國君那木爾帶着昭陽公主迴天胤祝賀,便是向天下表明——兩國戰線統一,利益與共!
盛帝看一眼跟在那木爾後頭的人,疑惑問:“大王怎麼不曾看見公主?”
聞言,那木爾拱手回答道:“公主偶感不適,現在驛站歇着,等她身子好了再進宮面見盛帝。”
盛帝聞言,不疑有他,淡淡道:“大王可要好生照料公主,她可是我朝的金枝綠葉、掌上明珠。大王若是對公主不好,莫說朕,就連整國百姓都不會放過大王。”
那木爾嘴角忽的上揚,略有深意道:“公主品性溫和,賢良淑德,本王又捨得對她不好呢?”
接着,他向旁邊一站,擡手指向殿外,對盛帝道:“現在本王要獻上一份大禮。”
“哦?”盛帝嘴角一訝,挑眉望着那木爾,視線順着他的手指緩緩看向殿外。
“本王的禮物不似剛纔那位將軍所獻,是一件死物。”那木爾略帶深意的望一眼無歡,但很快又移開,“本王的禮物乃是一個活人!”
話音剛落,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殿外——外頭隱約見一團黑影,面色模糊,看的不真切。像是紅燭上的燭火跳脫的身子,隨着他的緩緩靠近逐漸開始清晰起來。
咚!
似乎可以聽見東西落地的聲音,高居帝座的男子腦中驟然有一根絃斷裂,在他心口撕開清晰的傷痕,而後這個傷痕發痛,發酸,從裡面溢出渾濁的膿水,頓時淹沒了四肢百骸,模糊了視線、意識。
無歡似乎也聽到一聲沉重的驚訝聲,幾乎快要脫口時又生生嚥進喉嚨裡,咚!的一聲猛敲擂鼓。
心上萌生陣陣寒意。
“啪啪啪!”就聽那人邁着整齊而細微的步子走上殿,站在殿中央,“臣弟!李雲傲見過盛帝!”
譁!宛如一塊石頭砸進一灘池水,激起千萬層浪花。這個男子的自稱等於是在向所有人表明——他已經回來了。
“你終於回來了!”盛帝極力掩飾心底的激動,努力維持臉上的面具,用平和的語氣對他說——“皇弟,先帝冊封的安王,你終於回來了!”幽闕,我的好弟弟!
安王,名諱不詳,母妃不詳,乾帝最神秘的皇子。據說在出生之時,有高人算命,稱八字與乾帝不和,強留帝都只會體弱多病,夭折早逝。
故乾帝憐惜幼子,特開先例冊封此子‘安王’,另賜終南山別館,尚在襁褓便遷居至山上行宮。長久以來宮中朝堂無一人見過他,甚至連先帝駕崩都未曾進入長安。
略有所聞的官員們都以爲此乃謠傳,或者認爲安王早已夭折,不存於世。畢竟先帝駕崩,國喪之上都未曾出現這位王爺。故,安王一詞,百官疑多於信。
可今日——
安王擡頭,露出和盛帝極爲相似的臉,嘴角慢慢上揚出一個弧度,他道:“多謝皇兄!”
幽闕轉頭目光掃視一圈,腳穿一雙黑底雲靴並一角暗繡雲紋的玄色袍裾,嘴角勾勒的看似漫不經心的弧度卻忽然給人一種強烈的壓迫感。不怒自威——正是用來形容這樣的氣勢的。
這讓百官之首的文相眉頭微微皺起,他分明比任何人都感受到幽闕身上散發的氣勢,多年練成的洞察力讓他判定——這個安王爺絕對不是簡單的人物!
十年間從未出現過的人,今日突然出現,並且跟隨雪狼國一道出現在大家面前,這裡面說明什麼?
或許!盛帝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預料今日的情形。
不對!或許時間原比文相想的更早!他培植自己勢力、拉攏雪狼國表面看起來是威懾祁國,其實鞏固皇權纔是最終目的。否則,這位安王爺早不該晚不該,怎麼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
如今的朝堂,顯然是經過盛帝精心安排的。足見他的城府之深,較之先帝,更青出於藍!
文相極力掩飾心底的難看,咧嘴上前拱手道:“恭喜皇上王爺手足團聚!實乃可喜可賀之事!”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恭喜皇上,賀喜皇上!”
“恭喜皇上……”百官亦跟隨文相附和,大殿之上頓時響起一片恭喜的聲音。
原本盛帝還擔心幽闕是否安好?多次派遣精英暗衛尋找都未得半點消息的人,消失數月突然出現在自己面前的人。這個人,自己最在乎的兄弟,居然,居然還活的好好的。
“同喜!同喜!朕今日能與安王兄弟重見,多虧祖宗庇佑。安王身體無恙,乃先帝保佑!——安陸”
“皇上……”安陸頷首應道。
盛帝看着幽闕,笑道:“傳朕旨意,在長安選一塊好地爲安王建府。特准安王暫住香扆殿,可自由出入宮廷!”
“遵旨……”安陸臉色複雜的看一眼大殿中的幽闕,咬脣不語。
大殿之上頓時露出衆生百態,文相諂笑奉承,那木爾冷笑漠視,無歡靜默沉思,還有玉妃的若有所憂和盛帝的龍顏大悅。
銅鶴煙雲冉冉,如雲上瑤池,似極樂仙宮,紅色的綢布,襯着四角怒目張爪的金龍,更顯生動靈活。
樂聲頓起,一羣身着盛裝的樂子們踩着靈動的腳尖踏上中央的圓臺,跟隨音樂舞動四肢。腰肢似柳隨風搖擺,雙眸杏眼如春,極力詮釋着音樂裡包含的生命力。
舞姿繚目,澄妝歌扇,香氣於舞風,翻飛若蝶,於人羣中起舞吹走剛纔那股異樣,在空中劃出長長的動人弧線。四角放置的夜明珠配合傾瀉殿內的自然光匯聚出耀眼奪目的光彩。
高,潮迭起,樂子們或折腰或飛舞,除了表達對青春的歡樂和憧憬外,又彷彿如火,帶着清澈見底的歡樂和輕盈。羽音驟響,剎那間樂子們停止了動作,如潮水退出大殿。
在場文武百官無不詫異,高臺上何時,出現了一名女子?
那女子紅衣錦裳,頭頂斜斜挽了一個髻發,只用一根玉簪簪住。三千青絲散落肩旁,纖纖手指飛快撩撥琴絃。
古琴迢迢隱隱,倏起倏落,音調高處猶如高山磅礴,音調低處猶如細雨綿綿,驀地又將弦一絞,音顫而不發,無聲勝有聲,高山流水,樓臺章闕。她的手指,彈、挑、掄、掃、抹、扣,琴音不斷,空靈虛幻。
琥珀酒、碧玉觴、銅金樽、翡翠盤,食如畫、酒如泉,古琴涔涔、黃角大呂。雲白光潔的大殿鋪石倒映着女子的倩影。美人如花隔雲端,如臨仙樂落章臺。
初時,她的琴音還有幾分剛烈倔強的味道,叫人心有所觸。到後來便是全身心的投入,化爲一曲扣人心絃的靈魂樂曲,恍是心底那抹最明亮最皎潔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