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沉不住氣了麼?”小樂冷笑, 他已經想到了子簫這番舉動的目的。
子簫沒有回答,慢慢地走到案前看了看王者之劍,又看了看小樂, 目光深邃而淡然。“恨我麼?”
四周的空氣似乎開始浮動, 無形的風在兩人之間迴旋, 冷冷的, 帶出幾絲寒意。
“恨的話, 就拔出你的劍。”子簫聲音冰冷,如波的眼眸裡一片平靜。
小樂眉宇一動,右手一伸, 猛地將天魔劍吸在手中。王者之劍出鞘,劍芒閃過, 在屋中留下無數道震懾人心的寒氣。
劍尖上纏繞着冷冽的天魔冥焰緩緩地移向子簫, 兩人之間的距離剛剛好, 只要任何人一動,劍便會在子簫的喉嚨上刺個窟窿。小樂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壓抑了多日的情緒,已經瀕臨爆發的邊緣。他分不清自己究竟該是憤怒還是該悲傷,只覺得他與他的一切,似乎該做一個了斷。怎樣的了斷,他不知道。
對視的目光裡同樣閃着淡漠, 只不過小樂的淡漠在於心碎的痛, 而子簫的淡漠, 卻是骨子裡的莫測。看了看近在咫尺的劍, 子簫忽地笑了。
“果然, 只有恨,才能讓人解脫……”
輕聲的呢喃結束於無情劃過的劍氣, 一擊過後,密室轟然坍塌。冷風肆虐、塵土飛揚,膠着的目光看入彼此的心底,卻看不透對方所想。
小樂只穿着中衣踏着殘垣斷壁傲然地站在煙塵之中,隱着寒光的長劍如冰如水,映着他墨發銀瞳看起來丰姿卓絕。
子簫以羽扇化解了劍氣的餘波,站在煙塵之外波瀾不驚地看着他,一時間兩人均是相顧無言。
那一劍並沒有真正劃在子簫身上,因爲,小樂迷惘了。真真假假、欺騙與算計,愛?恨?悲涼……他的心中已是一片空白。要做什麼,要如何做,他不知道。
刺骨的風吹散了薄薄的雲,月光也似乎帶了幾分冰冷。
直到此時,小樂才知道,原來他一直被囚禁在楚華宮的地下。天上繁星點點,遠處天魔殿燈火通明,空氣中漂浮着雪的清冷氣息,重見天日的感覺,真好。可惜,帶了幾分惆悵。
子簫羽扇微微一動,咒語隨之傾泄而出,幽藍的蝶在他的肩上展翅,他的目光也越發地深沉。
小樂很清醒。因爲清醒,所以更清楚自己的身體究竟在做着什麼。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無力制止,無法違逆,像是被上了發條的玩具,按照既定的軌道走下去,別無選擇。
“你,真是一個殘忍的人……”走過子簫身邊的時候,小樂嘆了口氣,然而語氣卻多了一絲決然。他雖然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爲,但是,他是獨立的個體,他要思考。面對這個人,即使到最後一刻,即使他被迫做了無法彌補的事情,他也不能退縮。
子簫低垂着幽睫,猛地伸手攬住了小樂的腰,緊緊地摟住,溫熱的氣息撲在小樂的頸後,讓原本衣着單薄的身體微微顫抖。再轉頭的時候,楚華宮的宮牆上已經出現了一抹紫色的身影。
月下的伊楚目光深邃,淡淡的月光披在身上,風吹起墨發,好像來自天上的仙人。兩道身影躍入宮內,卻是沉星與墨龑,多日的守株待兔,終於讓他們找到了小樂的行蹤。
“楚楚……”小樂低喚,見他無事不由得露出一抹笑意。
這一抹笑意看得子簫心中五味雜陳,扭過他的頭,當着三人的面便吻了下去。
伊楚一動不動地盯着子簫,他認得他,所以一瞬間明白了小樂的感受。看着子簫近乎挑釁的行爲以及小樂眼底閃過的心碎,風暴,在他心底悄然醞釀。
“我來。”拈指決舉起右手遙指天際,紫色的氣流忽隱忽現,彷彿是一團燃燒的火焰。天邊紫雷滾過,只需他心念一動,便會落在眼前。
子簫看出他的打算,於是鬆開小樂,笑得淡然而高傲。“你會傷到他。”
伊楚只是笑了笑,那笑容是小樂曾經見到過他所展露出的最自信也最媚人的笑。“我信他。”
平平淡淡的三個字,如同驚雷一般落入衆人的心裡,沉星與墨龑動容,子簫訝然過後眼底有不知名的失落流逝,而小樂,卻笑了。
即使再痛苦,即使再無措,這平靜的三個字,足以給他的力量。
“那麼——”子簫羽扇再搖,水眸深處已看不見任何的波動,“便來試試吧。”話語未落,小樂的身形已動,三尺青鋒抖落寒冰,向着伊楚三人刺去,勢不可擋。
“閃開!”小樂不由自主地大喊。
“落!”一聲輕喝,紫雷轟然落下,與此同時,天魔劍的冰冷劍氣也穿透了墨龑與沉星的防護。
長劍掃過伊楚,傷了沉星,然後急速的迴轉,在子簫的胸前劃開了一道細細的傷口,劍氣如發瘋了一般在幾人之間衝撞,最後,止於小樂的身前。冰冷的寒氣刺入小樂手腕,脈搏的跳動似乎一瞬間變得強烈起來,汩汩鮮血如決堤一般沿着冰寒的劍身流下。雷與閃,在楚華宮內交錯融和,最終消弭。
天魔冥焰在浮躁的煙塵之中熄滅,劍尖抖了抖,甩落幾點殷紅,究竟是誰的血,已經分不清了。千鈞一髮的最後關頭,小樂以近乎自殘的方式止住了令人心痛的拼殺,可是不該傷的人,還是傷了。
血,化成了令人迷醉的霧,沉星的、伊楚的、子簫的,還有,自己的。到底爲何會走到這一步,又爲何會是這樣的結果?小樂心中無暇的悵然,手有些顫抖無力,被自己所傷的經脈似乎已無法承受這過於沉重的天魔劍,終於手一沉,扔在了地上。
握不住劍,便沒有能力去傷害他人。
“笑笑——”伊楚按住自己的傷口撲過去。
“你這少根筋的白癡!”沉星大罵,可是眼底流露出的卻是悲傷。
子簫沒動,血順着額頭流了下來,怔怔地笑了笑,“果然,還差了一些……”語閉羽扇一搖斷了幾縷被燒焦的黑髮。幾人之中只有墨龑無傷,欲擒住子簫,子簫身形一動已然落在小樂身邊,一時間衆人都停下了腳步,不敢妄動。
“天涼,你穿得太少了……”他柔聲道,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小樂身上,然後轉身翩然而去。
小樂的心,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他不是一個足夠灑脫的人,所以,看不開也放不下。受控的法力甫一消失,他便倒了下去,伊楚撲過來抱住他,手抖得幾乎找不到力氣。
倒下之前,小樂想嘲笑自己的癡傻,可是,卻怎麼樣也笑不出來。
“笑笑,笑笑……”
“喂,小傢伙……”
“白癡,傻瓜!”
是誰在呼喚他,又是誰在抱着他?身體很冷,可是血卻是熱的,讓他很想永遠沉浸其中。
小樂的傷很重,內傷、外傷、心傷,所有傷痛讓他心力憔悴,被雲遙救醒的時候,幾乎去了半條命。
寒月寸步不離地守着,溫柔地抱着他然後一遍一遍地吻着他。“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放你一個人去面對危險,小樂,對不起……”
每一句對不起都彷彿刺在小樂的心口,讓他無法也不能向寒月露出脆弱的表情,寒月的自責與痛苦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們沒有錯,錯的是他自己,對不起他人的是他自己,該說對不起的也是他。然而如今他的錯,卻要讓別人來承擔,情何以堪。他不能向任何一個人表露痛苦,今日傷了伊楚與沉星,可是以後會怎樣?如果這樣的事情一再地上演,他又該如何面對。如此反覆的折磨,他不忍,不想再傷害任何一個他所愛的人。
寒月握着他的手,一字一頓地道:“我去殺了那混蛋。”
小樂拽住他的袖子,一言不發。
沉星傷得不輕,臉色蒼白地來看了看他,隨後便被雲遙抱了回去。倒是墨龑每次都用一種古怪的目光看着他,忍不住了才隨手將鐲子塞進小樂的手中,道:“真不明白這世上怎麼會有你這種人……”然後便是一陣沉默。
醒來以後,小樂沒再見過伊楚,可是他知道,伊楚在他門外守了一天一夜。
不想傷害任何人,然而所有人都爲他傷痕累累,這種愧疚讓小樂茫然無措,躺在牀上夜夜難寐。午夜夢迴的時候,寒月溫柔地看着他,想要撫平什麼,可惜找不到小樂埋藏心底的傷。
伊楚在窗外守着,如冰雕一般面色憂鬱。不知何時下起了雪,點點晶瑩小小的,被風一吹便不見了。
一把油紙傘出現在頭頂,爲他遮去了冰冷的雪花,伊楚轉身看了看,是雲遙。
“你的傷剛好,別這麼折磨你自己。想做什麼就不要猶豫,這不像你的個性。”
伊楚笑了笑,沒有回答。雲遙將傘遞給他,轉身離去。房間的門打開,寒月與他對視了片刻,擦身而過。
“今夜你守着,見不到你,他心裡難受。”連續幾日的看護讓這個曾經淡雅如月的瀟灑男子多了幾分憔悴。
“我在等……”伊楚輕嘆。
寒月停下腳步回身看他,“等什麼?”
“等你撫平他心底的傷。”淡淡的一句話,隱沒於門後。伊楚隨手關上了門,門內門外,兩種無奈。在這個感情的戰場上,沒有人是贏家,所有人都輸得一敗塗地。
因爲雲遙用藥的關係,小樂在牀上大部分時間是昏沉沉的,伊楚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躺在牀上將他攬入了懷中。原本被劍氣割損的經脈早就在當時以龍佩的神力恢復了,只是他被血咒損害至深又在子簫那裡受了些細碎的傷,虛弱的身體需要一段時間的休息,可如今這般壓抑,又怎麼適合病人休養?
伊楚輕輕地撫上小樂的臉,掌心觸及的肌膚不再似以往那般灼熱,清瘦得越發地讓人心疼。曾經那樣開朗的人,曾經那樣灑脫又直率,天不怕地不怕,面對困難也不曾迷惘的小樂,竟然變成了這樣。強忍了幾天的心痛,終於再也無法壓抑,伊楚抱住小樂雙肩顫抖,無聲地哽咽。他與寒月一樣在自責,是的,是他們給了小樂這個曾經心無雜質的人一顆愛人的心,也是他們讓他懂得了愛人的痛。
迷迷糊糊地醒來,小樂感覺到有人伏在他肩上微微顫抖,那壓抑的悲愴透過相貼的胸膛傳遞過來,令人心碎。
“楚楚……”
記憶中,伊楚是個愛哭鬼,從小到大,他可以哭得昏天暗地,亦會哭得帶着幾分狡黠,卻從未如今天這般,哭得無聲,哭得壓抑。這是身爲一個男人對摯愛所表露的脆弱,小樂伸手摟住他,輕聲道了句:“對不起。”
“不必道歉,你沒有錯。”伊楚擡起眼睛,眼底亮晶晶的,卻看不見一滴淚。
“可是我傷了你們……”
“我們沒有死。你忘了麼,我說過我信你,所以將生死交給你,是你救了我們,你沒有錯。”堅定又寬慰的聲音傳來,在黑暗中多了幾分平和。
“我沒想到子簫那傢伙是騙子,最初遇到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我該提醒你的……”伊楚深深地嘆氣。
提起這個名字,小樂的目光明顯一黯。曾經暗無天日的囚禁彷彿已成了不真實的夢境,可是那種令人崩潰的瘋狂卻實實在在地留在了骨子裡,抹不去,也忘不掉。一切似乎開始遠去,可是小樂卻知道,事情並沒有解決,或許以後還會發生類似的事情,究竟要傷害多少人,要如何以冷漠的目光看着那雙攝魂的眼,他依然迷惘。
伊楚看見他眼底的迷惘與黯淡,心中一痛。沒有人比他更瞭解小樂,八歲起便開始揣摩眼前之人的心思,時至今日,還有什麼能瞞得過他的眼睛。在他們共同成長的路上,伊楚早已明瞭小樂有着怎樣單純的情感。他在感情的問題上喜歡鑽牛角尖,若只有恨,便不會這樣彷徨。
“我們離開這裡,好麼?”伊楚輕聲問道。
小樂怔了怔,隨即低低地回答:“好。”
他需要冷靜,可是面對寒月、面對雲遙,他冷靜不下來。所以,他要離開這裡,離開這些與權力、欺騙、陰謀傷痛等等一切混亂相關的人和事。此刻唯一能讓他全然放鬆的,只有伊楚,這個一直陪伴在身邊比血親手足更親比他更相信自己的情人。
得到小樂的應允,伊楚爲他穿好外衣,將天魔劍背在身後,抱起小樂走出房間。門外,寒月、雲遙、墨龑悄然站立,腳步一滯,衆人相顧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