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小的手段, 將小樂與伊楚拖進了琪府的家事之中。兩人也是聰明人,知道除了配合九方狂華,沒有更好的辦法。但是, 配合不等於受人擺佈, 想清楚這點, 兩人便也一副恆常不動的神色, 不卑不亢地挺直了腰板。
“多謝各位對在下的信任, 在下定還無辜者清白。”九方狂華起身對衆人施禮,隨即,詢問開始。
他的問題其實並不尖銳, 無非是琪君然發病之前見到過哪些人,去過哪裡, 發病後又是何人照顧, 哪些人來探過病, 甚至連這兩個月內琪府的每日膳食也將廚子喚來當衆一一詢問。在場衆人爲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表明立場都格外配合,當然也有人落井下石, 將事情說得天花亂墜,九方狂華只是點了點頭,不曾發表任何意見。
待問到琪君然昏迷之時的狀況,只有琪青兒懂醫術,因此將當時診脈的結果簡單說了一遍。“小然的脈象看不出異樣, 好像睡着了一樣, 身體卻一日比一日弱, 似乎是一種加速衰亡的怪病。青兒學藝不精, 查不出病因。”
九方狂華以食指敲了敲木製椅子的扶手, 問道:“小少爺昏迷期間可曾醒來?”
琪青兒想了想,“只有三次睜開雙眼, 卻毫無意識。”
九方狂華沉吟半晌,才道:“這種情況,倒讓我想起了一種噬心咒。”
小樂聽到這裡腦中靈光一閃,“啊呀”一聲站了起來。
他這一動,頓時引來了所有人的關注。九方狂華側頭看着他道:“方公子,可是想起了什麼?”
小樂被伊楚又拉回座位,手卻一直緊緊地被握着。噬心咒,他是聽過的,若不是九方一語中的,他或許都忘了沉星曾說過‘噬心者以鏡最高’。若不是直接聽見琪青兒描述昏迷症狀,他也可能會一直忽略下去。莫名死去的琪君然、昏迷不醒的天魔音,噬心鏡,三者之間是不是有必然的聯繫?若天魔音的昏迷是咒術反噬,那麼會不會這個咒術的受體就是琪君然?同樣,如果琪君然真的中了噬心咒,那麼媒介最有可能是銅鏡!這個想法一旦成形,就變得越發地明朗起來,小樂瞳孔一縮,道:“我也曾聽過這種咒語,人都有內心陰暗的一面和曾經做過的愧事,據說這種咒語可以讓人陷入幻覺,然後一遍又一遍地拷問中咒者最脆弱的記憶,直至折磨崩潰。君然年紀輕、閱歷尚潛,怎麼會有人使用這種手段?除非——”
偌大的廳堂裡靜悄悄的,無一人說話,小樂頓了頓,對九方認真道:“這個人或許並不想致人於死地。”
伊楚知他想起了天魔音昏迷的事情,暗自皺了皺眉,環視了周圍人一眼,大廳的風向,似乎變了……
“小然逝去已是事實,方公子的分析不覺得疑點重重麼?”有人冷笑質問,正是之前說話咄咄逼人的男子。所有人的目光,也由開始的不信任變成了完全的懷疑,小樂完全成爲了琪家人關注的目標。
聽見對方的質問,小樂微微一笑,“我只是猜測而已。”
男子哼了一聲,“分析得這麼精準,誰知道是不是你的心思。”
“三叔……”琪青兒低低地喚了一聲,對他的胡亂猜測表示不滿。
“青丫頭住口!”琪三爺瞪了她一眼,“這事兒輪不到你插嘴,先把自己一身污洗乾淨再來關心別人的事情。”
琪青兒咬了咬脣,掩面而出。琪老爺眉梢一動,道:“三弟,你是長輩,何必爲難青兒。”
琪三爺傲慢地呷了一口茶,擡眼看向衆人道:“既然話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也不想憋在心裡。不錯,我是懷疑青丫頭,連凝眉也一樣可疑,甚至整個琪府的人都有陷害小然的機會。事情從最開始就是陰謀,爲的是什麼大家都猜得到,我琪老三一向有什麼說什麼,他日若讓我知道是誰暗中做手腳,定然將他大卸八塊!”
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九方狂華揚了揚眉,目光深沉地看了看小樂,道:“家師曾言噬心咒早年失傳,世上少有人聽過,方公子果真讓在下驚訝。”
接收到九方狂華探詢的目光,小樂知道他在懷疑自己,從昨夜翠楓林相遇開始,他就根本沒有把一切當作偶然,這是斷案者的職業敏感。擡眼對視着他,清澈的銀瞳之內一片坦蕩蕩,被人懷疑也好、誤解也罷,自己問心無愧,真相自會還他清白。
例行問話最終在衆人迥異的混亂眼神中結束,然而結果卻是小樂與伊楚沒想到的。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琪家姐妹是陰謀者,也沒有證據證明其無辜,所有的事實都對琪凝眉與琪青兒不利,到如今不但沒有洗脫懷疑,反而因爲小樂的存在而揹負了更沉重的輿論。
走出客廳的時候,已是黃昏,半日的時光就這麼悄然流逝,一切都沒有定論,小樂開始有幾分心急了。
“事情發展成這樣,我們都沒預料到,風向轉得真快,不過也有人故意想拿你我做擋箭牌,哈……”伊楚嘲弄地一笑。
回想着之前種種,小樂心中一動,“你是說琪三爺?”
“他做得太明顯了,明顯到讓人沒法相信。”伊楚嘆了口氣,“據說琪三爺是個莽夫,他今日的表現可算是個完全的無謀之人。”
小樂默然,就是因爲他的表現太直白,才無法讓人將他與陰謀者聯繫在一起。“如果把這一切解釋爲自然反應而非預謀的話,或許會更合理。”
自然合理……驀地停下腳步,小樂覺得陣陣冰寒。伊楚握着他的手,覺得他的手很涼,“怎麼了?”
小樂嚴肅地看着他,道:“你不覺得,自然合理的陰謀,才最可怕麼?”
兩人在長廊上足足站了一分鐘,在彼此的眼中看見了一閃而過的驚訝。看似破綻百出的陰謀實際上早已把真正的幕後黑手掩蓋了起來,這個陰謀者,會是誰?是琪府中的局內之人,還是在局外運籌帷幄的第三者?
疑雲籠罩在兩人心中,眉頭也越皺越緊。琪君然與音是巧合還是必然,只要爲琪君然診過脈的人看過天魔音的情況便知,即使雲遙這魔界聞名的藥師不在身邊,他的徒弟也非是泛泛之輩,所以,必須要琪青兒親自爲音診脈。
心中有了決定,小樂與伊楚直奔琪青兒的房間。小姑娘哭得眼睛紅紅的,見兩人到來微微一驚。
“青兒,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你放心,不會是違背道德的事情。”
琪青兒點點頭,“什麼事?”
“去爲一個人診脈,不會耽擱太久,但是必須要保密。”得到同意後,小樂與伊楚兩人一人一邊抓住琪青兒的胳膊掠出了琪府。
三人沒有去前院的鐵匠鋪子而是直奔後院,天魔凌見小樂與伊楚帶了一個女子,不由得一愣。
“她是藥師的弟子,琪青兒。”小樂介紹道,又問:“音的情況如何?”
天魔凌搖頭,“沒什麼變化。”
琪青兒偷眼看了一眼金瞳的男子,只覺得他周身煞氣很重,讓人不由自主地產生恐懼,猶豫了一下,然後鼓起勇氣道:“既然有病人,可以讓我看看麼?”
天魔凌不知小樂打什麼主意,挑眉點了點頭,“請。”
琪青兒一見到昏迷不醒的天魔音便‘啊’地驚訝出聲,慌忙搭上他的脈,一臉不敢置信的神色。
“如何?”伊楚問。
“一樣的……”琪青兒怔怔地收回手,“與小然的情況,一模一樣……只是,他稍微好一些。”
一瞬間,三人對視了一眼,先是鬆了口氣,然而下一秒又沉重起來。將琪青兒送回琪府,小樂與伊楚、墨龑再次來到天魔凌的住處。誰也沒想到,短短兩日,事情竟然有了如此大的轉機。
“銅鏡一定曾經落於琪君然之手,音身上的咒術反噬也來自於噬心咒,這點現在可以確定。”天魔凌一邊思考一邊分析道,“既然音這邊沒法入手,就從琪府開始,要儘快找到銅鏡,音的情況已不容樂觀。”
伊楚想了想,道:“九方狂華擅分析案情,用不了多久他一定會想到施咒必須有依託之物,按照這種思路思考下去,尋找證物勢在必行。一定要在他之前找到銅鏡,否則證物一旦落入他的手中,他說不定會爲尋找幕後之人在鏡上做手腳,到時候噬心咒攻擊的還會是鏡主人,我們的麻煩會更多。”
其他三人頓時默然,只覺得雖然層層迷霧正在散去,卻依然讓人呼吸困難。
中了噬心咒的琪君然、被咒術反噬的天魔音……似乎,哪裡不對勁……小樂捂着額頭想讓自己混亂的腦子清醒一些。“不,不對。”
伊楚無意識地敲打着窗櫺,然後盯着外面漸漸暗下去的天空道:“咒術反噬——”
“我知道了!”
伴隨着小樂的一聲驚歎,三人渾身一震,都想通了其中的問題。
天魔凌緩緩地說道:“音之所以昏迷,是因爲噬心咒失敗而反噬。”
伊楚接口:“所謂失敗,自然是加註在琪君然身上的咒術沒有發揮最終作用,也就是說——”
小樂一字一頓地道:“琪君然,很可能不是死於這個咒術。”
“還有一種可能。”墨龑笑了笑,“那孩子,可能還活着。”
如晴天霹靂一般的猜測讓四人神色各異,然而很快又恢復正常。“可是要怎麼確認?”小樂皺眉。
如何證明究竟哪個假設是真,方法很多,但只有一種最直接。
“開棺驗屍!”墨龑道。
小樂眼角一跳,“挖人墳墓太缺德了,而且他若真的已死對死者大不敬。”
一時間氣氛有些壓抑,片刻之後,天魔凌嘆了口氣,“我們沒時間了。”
小樂看了看三人的神色,知道他們全部一樣的心思,時間緊迫不容猶豫,於是點頭道:“好!”缺德就缺德吧,爲了弄清真相、也爲了生者清白,打擾一下長眠的人也可以諒解。
入夜後,三條人影悄然離開琪府,向林波城外飛身而去。要找到埋葬琪君然的地方很容易,在紅牙等魔獸的幫助下,三人很快便找到了那座新墳。
四周陰風陣陣,吹起墳間散落的冥紙在空中迴旋又落在三人的腳下,此情此景有說不出的詭異,一想到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小樂更是生出罪惡感。看看左邊,墨龑抱胸揚眉,再看看右邊,伊楚閃着無辜的大眼睛看着自己,小樂終於忍不住咳了一聲,將一個小時前便壓在心底的疑問問了出來:“我說,什麼工具都沒有,要怎麼挖?”
“誰說要挖?”墨龑敲了敲他的頭。
“不是你說要開*驗*!”小樂很像扯着嗓子暴跳,無奈這種環境實在駭人,那兩個特別的字還是消音處理吧。
伊楚忍着笑在他耳邊低聲道:“你不是有寵物?”小樂嘴角抽了抽,這兩個人明顯故意誤導他!
於是,可愛的寵物繼警犬之後又變成了萬能獵犬。其實並不需要直接挖開墳墓,只要讓紅牙進入墓室一看便知,無奈墳上有一種特定的結界,普通魔獸一進入便會受到擾動。
小樂蹲在地上隨意地抓了一把沙土,輕輕一揚便被風吹散。這片墓地地形特殊,尤其風大,只要不擾動土層所有痕跡最終都會被風抹去。正思考如何神不知鬼不覺地讓紅牙進入,伊楚在墓後不遠處揮了揮手:“笑笑,這邊!”
走過去一看,另一隻魔獸由地下浮現。
“怎麼了?”
“下面有通道。”伊楚指着地面,“不知道入口在何處,但是可以肯定一定通到墓室之內。”
“盜墓賊?!”小樂的腦海裡瞬間閃過這三個字,沒辦法,盜墓小說看多了。“紅牙,下去看看。”
紅牙緩緩沉入暗影之中,過了一會兒浮出地面。“回主人,墓室後方的結界有缺口,通道的確直達墓室,人爲開鑿痕跡,看樣子大概與墓室同期修築。”
小樂眉宇一動,屏息問道:“棺中可有琪君然?”
紅牙搖頭,“只有陪葬之物,不見屍身。”
一語出,三人同時沉默。呼嘯的陰風拂面而過,夾雜着漫天飛塵模糊了黑暗中的世界。這樣的結果、這樣的發展,之前誰也不曾想過。
琪君然,十有八九還活着。他是根本未曾下葬還是獨自從秘道逃脫或者被第三者救走?又是誰,隱瞞了這一切?抑或是,所有人都被矇在鼓裡?
漆黑的夜色在墓地深處蔓延,冥冥之中,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將所有事情引導到失控。
伊楚突然想起一事,道:“陪葬品裡有沒有銅鏡?”
見紅牙再次潛入墓室,小樂搖了搖頭,“不可能,這種重要的證物怎麼可能如此隨意地當作陪葬品。”
“不一定。”伊楚自信地笑了笑,“最不可能的地方最安全,若毀不掉證據那麼只有讓他永遠長眠,成爲陪葬品不是最好的選擇麼?”
未幾,紅牙返回,對三人搖了搖頭道:“沒有銅鏡。”
“看吧。”小樂給了伊楚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而後者卻面色沉重地皺了皺眉。“試着往更下層看看,棺木底下也無所謂,或者墓坑的地基內。”他又吩咐紅牙。
“你真執着。”墨龑忍不住略帶嘲笑地道。
“如果是我,一定會將證據毀滅後留在這裡,若沒有的話,只有一種可能。”伊楚頓了頓,漂亮的大眼睛神采奕奕,“銅鏡,尚有利用價值。”
在墓地仔仔細細地搜索了一番,連地基下也察看過了,最終沒有找到關鍵之物的銅鏡。小樂的腦海裡始終回想着伊楚的那句“銅鏡,尚有利用價值。”,一時間覺得頭越來越疼,亂糟糟的事情早就把這個不擅長算計的腦袋搞得大了三圈。所有事情都如同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來,三人只好無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