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內很靜, 靜得幾乎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夜嵐俯視着寒月，又轉頭看向伊楚，“看樣子, 你與他也是同樣心思。”
伊楚跪拜道：“是, 師父也知道, 我對笑笑的感情自始至終都未改變, 所以請師父成全。”
“成全？哈！”夜嵐冷笑着再次坐下, “你可知道這成全二字所代表的含義？我一向欣賞你的聰明機智，但是今日的舉動實在不夠明智。伊楚、寒月，你們想讓未來的魔帝娶兩位男妃麼？家族的責任、魔界的未來, 你們想讓他揹負多少罪名？”
聽見這話，小樂也忍不住跪了下去, 對夜嵐道：“父皇, 繼位之事請三思, 我一沒有閱歷二無魄力，如今愛上寒月和伊楚, 自然也不可能娶妻生子，這些都是我一個人的堅持，父皇要怪罪就怪罪我吧。”
夜嵐眉頭一皺，不怒而威的氣勢渾然天成，“連你也要氣我？好, 很好！”他連說了兩個好字, 指尖敲打着書案, 一下一下, 如同敲在小樂心上。
“也就是說, 你們已經下定決心了？”
“是。”三人同時回答，不卑不亢。
夜嵐聞言一把握住明月醉, 刀尖一旋，指向伊楚，道：“可記得拜師當日你的誓言？”
“記得。”伊楚回答，“伊楚不會傷害笑笑，也永遠不會負他，任何形式。”
“很好！”刀尖再移轉向寒月，“我當年讓你從新來過，並不是爲了把自己兒子的未來葬送給你。”
“寒月知道，所以有負君上之恩，但寒月心意已決，雖死無怨絕無後悔。”
“那麼，你們兩個想要以何種方式平息我東方家族魔界遠祖的憤怒？”夜嵐厲聲質問，冷冷的天魔冥焰纏繞在明月醉上，吹得幾人髮絲飛揚。
小樂怕他傷害伊楚與寒月，於是不顧一切抓住了明月醉的刀杆，“父皇，息怒！”
夜嵐目光一沉，另一隻手快如閃電地揚起，分別在伊楚與寒月兩人胸口重重地打了一掌，兩人都沒有反抗，被打得飛出書房，摔在雪地上嘔了紅。
“楚楚，月！”小樂飛撲出去將兩人扶起，見兩人臉色蒼白，不由得心中抽痛。“對不起，對不起！”
夜嵐緩緩地走出書房，明月醉遙指：“起來，這一掌死不了！”
“老爸！”小樂眼睛紅紅地看着自己的親生父親。他是嵐帝，是伊楚的師父寒月的恩人，所以他們爲了小樂也不會反抗。小樂本不想違逆他，卻不能眼睜睜地看着伊楚與寒月受傷。這是親情與愛情之間的矛盾，最痛苦也最難解。
“三笑，作爲未來的魔帝，不能讓任何人成爲攻擊你的弱點。你可知若不能留下子嗣，魔界將亂。”夜嵐的態度毫無妥協餘地。
小樂堅定地道：“我知道，但是我不會放棄他們。”說着，小樂將手按在天魔劍的劍柄上。
夜嵐揚眉，“爲了兩個外人，便要和你的父親兵戎相見麼？”
“不敢。”小樂回答道，手卻依然沒有離開天魔劍。
“那麼閃開！”
“不！”
夜嵐臉色微變，怒道：“閃開！”
“……”第一次見到如此生氣的夜嵐，小樂沉默了一下，隨即天魔劍出鞘，橫劍於自己身前道：“如果您執意要殺死他們，那麼請恕三笑不孝。”
“哦？終於忍不住了麼？”
“我不會與您動武，但是也不想與他們分開，我們三人同生共死，如果老爸您執意，那麼結局只有一種。”小樂的語氣說得格外堅定決然，擋在伊楚與寒月身前毫無退縮地對視着夜嵐。
一時間有些僵持，緊張的氣氛一觸即發。寒月伸手按下小樂的劍，道：“沒事的，小樂。這是君上對我們的考驗，無論輸贏，魔族之人絕對不會輕易認輸。”
“我也不會放棄。”伊楚將小樂拉開，與寒月一起堅定地看着夜嵐。
夜嵐的臉色變了變，終於冷哼一聲將明月醉扔給寒月，對小樂道：“進來！”語畢轉身負手進了書房。
小樂一愣，寒月與伊楚卻雙雙在雪地上跪了下去。
“那個……老爸……”小樂有些不知所措。
“你還要在外面站多久？”屋內傳來夜嵐不耐煩的聲音。
回頭看了看寒月與伊楚，小樂邁步進了屋。屋內，夜嵐正翻看着奏章，一頁一頁地翻開，似乎忘記了小樂還在一旁。
過了許久，小樂站得腿有些痠痛，向外看去，那一紫一白兩道身影依然紋絲不動地跪在雪中。天寒地凍，兩人又受了夜嵐一掌，傷上加傷，只怕短期之內不能痊癒了……
小樂嘴脣微動，喚了聲：“父皇……”
“會打撲克麼？”夜嵐忽地問道。
“誒？”小樂感覺自己有點遲鈍，撓了撓頭，“會，但是玩不好，每次都贏不了乾爹和義父。”
夜嵐從書架上取下一盒撲克牌，隨意地把玩着，笑了笑，“任何事情能贏過他們的人不多。”
小樂深深地贊同。
“但是，我能贏。”夜嵐道。
小樂驚訝，聽他又道：“吹牛是個很意思的遊戲，看似簡單卻深藏智慧。那日，我們四人也玩過幾局。”
“您贏了？”小樂好奇。
“輸了。”
小樂一愣。夜嵐輕笑着嘆了口氣，“知道麼，我是個追求完勝的人，當年爲了奪得這個皇位陷害過很多人，兄弟、朋友、曾經最寵愛的小妹，所有擋在我繼位之路上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他深深地感慨着。
小樂想起了子簫，想起了汐顏千尋，想起了許多在那場宮廷鬥爭中的犧牲品。“初華公主真的很無辜……”子簫也同樣無辜。
夜嵐嘆氣，“一念之差，那時候我太專注於權勢，沒想到初華和千寧還是沒有逃過詛咒，以爲那孩子也不在了……”
小樂黯然，“子簫是個與汐顏千尋同樣執着的人，只不過一人執着於恨，一人執着於愛。”
“血族的人，都是這樣瘋狂到不顧一切。子簫的事情是我的錯，千尋也……“他又嘆了口氣，“自從成爲魔帝之後，一切變得太安逸。當年很多人不能理解我爲什麼會縱容子悠，因爲我真的欣賞他的手段，我們都有那種渴望着成爲亂世英雄的志向，只缺少了一個完美的對手。王者，總是在追求絕對的勝利，將對手逼到絕境，然後給他致命的一擊，無論是殺戮的戰場還是遊戲的對決。這樣的個性，很容易被無塵看透，他只不過利用了人性的弱點，所以那日的牌，我輸了。”
小樂靜靜地聽完，尷尬地笑了笑，“乾爹經常和義父玩這種遊戲，您也不必太在意。”
“下次，一起打撲克吧。”
小樂愣了下，隨即很不好意思地應了聲。
夜嵐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搖頭一哂。“你啊，一點也不像是那兩隻狐狸養大的。”
“還不明白麼？我的勝負之心太重，所以會被無塵看得很透，輸贏其實並不重要，真正最重要的，是如今的魔界已經不再需要一個執着於勝負的帝王。經過這段時間，我看開了，也不想再執着下去，我和瓏兒白白浪費了這麼久，也想趁此機會去周遊天下。”
小樂正在關注雪地上的兩人，聞此言渾身一震，“您和母后要離開？
夜嵐拍了拍他的肩，“魔界交給你了，你的善良一定會帶魔界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至於那兩個人，如果連這點考驗都無法忍受，那麼他們的執着也不過如此……”他頓了頓，繼續道：“愛，是衝動的感情，只要他們不會負你，我不發表任何意見，我和你娘也不會逼你娶妻生子，況且蓮與無塵也這樣攜手一生。作爲父親，我虧欠你太多，笑笑，過你自己嚮往的生活吧，不要讓任何人束縛了你，無論是你思想還是你的人生。”
小樂動容，感激地撲通一聲跪倒，道：“謝謝成全。”
夜嵐俯身扶起他，順手攬進懷裡緊緊抱住，感嘆道：“這麼多年都不曾陪在你身邊，我們真的不夠稱職啊……”
小樂任由他抱着，眼底澀澀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其實他早已做過最壞的打算，讓父母接受同性的戀人，這對任何一個家庭來說都很難，更何況是皇家。但是他的父母接受了，給了他足夠的自由與空間，這樣的寬容，怎能不讓他感動？
走出書房，觸目所及的是天地間一片耀眼的茫茫白雪，無暇的世界中，一白一紫堅定地跪在那裡，一動也不動。小樂緩緩地走到寒月與伊楚近前，跪下，然後抱住了兩人。
“既然決定了生死相隨，那麼無論是快樂還是苦難都要一起，我和你們一起跪，直到父皇滿意。”
寒月與伊楚誰都沒有阻止，這一刻，無關乎身份地位，無關乎倫理綱常，他們只是彼此深愛之人，所作所爲，也不外乎一個愛字罷了。
書房內的夜嵐繼續拿出奏摺翻閱，窗外飄着雪，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
冬來得早也去得早，當冰雪初融當萬物復甦，魔界的春天在無聲無息中悄然來到。
“吾皇萬歲——！”
城下萬民齊呼，朝中百官俯首，小樂站在非魔宮的長階上俯視芸芸衆生。
回首望去，似乎看見了初入魔界時那個懵懂的自己，還有掙扎在殺戮與仁慈之中的自己，一路走來，哭過笑過，有血亦有淚。得到了太多，也失去了太多，但是他從未放棄，即使滿目瘡痍即使滿手血腥，他也從未放棄過寬容。小樂知道，其實他並不是一個適合做帝王的人，性格優柔寡斷、不擅謀略不懂算計，但是這一刻，沒有人比他更適合成爲魔界的領導者。
因爲除了他，沒有人能給雲遙絕對的信任，除了他，沒有人能讓寒月全心相待，也沒有人，能像他這樣，因寬容而自信。
“主上。”寒月輕喚，“請主上登上祭天台。”
小樂轉過身，撩起黑色繡金龍的長袍，一步、一步，向天臺走去。
天台上，東方夜嵐含笑地看着他，水玲瓏親手將代表魔帝至高無上身份的金冠帶到小樂的頭上，羣臣朝拜，禮成。
天邊一條黑龍在雲中翻騰，金色的鬃發在陽光下燦燦生輝，小樂笑了笑，面向他的子民。
“我是個凡人，但是從今天開始，我會努力做好這個魔界之主，也許不完美，但絕對頃盡所能。”語音未落，羣臣之中忽地衝出一人，手持利刃刺向小樂，一旁的寒月早有防備，明月醉頃刻出現，迅雷之勢眼看要將那人斬於刀下。
小樂右手一翻，掌氣一帶，便將那人帶出了明月醉的攻擊範圍。刺客骨碌碌地在地上滾出幾丈，幾個起躍便消失在衆人視野裡。
羣臣有些亂了，“帝座，不徹底追查麼？”
小樂微笑搖頭，“試問這天下間，誰能傷到我？”
羣臣默然，一句話輕描淡寫，卻留下了更震撼的效果。
一切平息，小樂繼續道：“曾經有人對我說過，魔界的信條就是以殺止殺，我不想改變什麼，只是希望，從今以後在所有人的心中多兩個字——寬容。”
“我年紀尚輕，很多事情還需要諸位的扶佐，希望諸位與雲遙寒月一起爲魔界盡心盡力。”說完很正式地向雲遙寒月一躬到地。
羣臣大驚，再看雲遙面帶笑容地點了點頭，一旁的寒月面色淡然，明月醉卻寒光閃閃。簡單的舉動，從此樹立了左丞右相絕對無可動搖的地位。
夜嵐滿意地笑了笑，無論這一切是否是雲遙授意，至少，效果達到了。
繼位大典圓滿地結束，小樂心中感慨萬千。離開天台之時，羣臣之末走出一人，墨發高冠，青紗拽地，被風一吹，有種恍然的縹緲。
“九方狂華見過主上。”那人俯地跪倒，雖然看不見表情，卻依然給人一種雲淡風輕的高雅。
小樂鼻尖一酸，“好久不見了，九方……”
“確切地說，是四十六天。”
小樂輕輕地嘆了口氣，“再短，也是一生一世的距離啊……”生於死的距離，無所謂長短，即使只有一秒鐘的差距，也永遠無法跨越。
九方狂華沒有說話，小樂又問：“他……”
“回主上，在下已將公子葬於紅霧山下，如果主上有暇，可以去拜祭。我想公子他，應該會很高興。”
“高興麼……”小樂苦笑，“只盼着，他來世能不再恨我就足夠了。”
氣氛有些尷尬，九方狂華猶豫了一下，道：“關於林波琪家之事在下已經了結，請主上莫再掛懷。”
“那麼冰陳……”
“在下已決定帶冰陳遠走外魔界，待他學成之日，自會再闖蕩天下。”
小樂點了點頭，“雖然墨龑總是不信狂華的後人，但是有你的教導，冰陳的未來一定不會走上歧路。”
“多謝主上信任。”
小樂輕輕地嘆了口氣，“你們都要走了……那麼，一路順風。”
九方狂華一怔，再擡頭時，小樂已經帶着衆人遠去。“一路順風……”他喃喃輕笑，“真的一點也不像魔帝啊……”
魔界帝王歷記載：悅帝元年，三月初二，東方夜嵐正式退位，其子東方三笑繼位，稱悅帝。同年五月，嵐帝與帝后離開非魔城，八月，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