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古洪荒,混沌初開,萬物還未完全甦醒,世界只有白天黑夜。時而火光漫天,時而大雨傾盆,連晴雨交替,都是純粹而熱烈。那時的生靈,單純的仿似初生,你付我一片情,我便傾你一顆心……

這羣簡單的生靈裡,有一個孤兒,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也沒人知道她到哪裡去。不過,有什麼關係?她自己也不知道。人們只一味地對她好,她也從不與人爲惡,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喜歡哪裡,就在哪裡停留,她不在乎,大家也不在乎,天下大同,就是這最原始的善良。

她的名字,叫做鳳霓裳,善良的人們,都叫她小鳳。

別問她是誰取的名字。童年之前的記憶,如一汪渾水,輪廓清楚,細節模糊。

她從一處走到另一處,大概是在尋找什麼,但又都填補不了心裡那個空落落的遺憾。在人們熱情地招待過後,她不斷地行走着,一路向西,心裡那個熟悉的感覺愈加清晰,她隱約知道,前面,就在前面,那是她遺失了前世靈魂的地方,不然,怎麼會這般快樂,然後又這般難過。

這裡,是天人交界,越過這條天河,就到了神靈居住的地方,心中有個畫面不斷的整理,重合,她清楚的知道,天河的對岸,栽種着十里桃花。

天河上,有往來擺渡的船隻,那時,天界在人間,人神還在和平共處,因爲人類沒有成爲神仙的慾望。

她上了一艘船,那船伕,垂垂老矣。他說:“鳳小姐,我在這裡,撐了一輩子的船了。”

“你如何認識我?你知道我是誰?”

“你不是已經回來了嗎?回來了自然就知道了。”

在天河呆久了,說話都像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靈一般,故弄玄虛。鳳霓裳自顧想着,但心裡那個忽喜忽悲的感覺卻更爲強烈。回來了?難道,最初的我,是屬於這裡的嗎?

她倦極而睡,靠在搖搖晃晃的船身上,聽到遠處傳來呼喚,深情而焦急:“小鳳,醒過來,求求你醒過來。”

這是誰?是誰這樣魯莽,驚了她的睡夢?她猛然醒轉,茫茫大河,除了風浪,沒有一點聲音。

她再睡不着,倚窗向外看:“啊!”當真是連綿十里,一片紅似火的桃花。

那老船伕回頭:“鳳姑娘,這天界除了更安靜以外,其他都一直沒變,一直沒變啊。”

“這花,可是常開不敗?”

“常開不敗。”那老人的語氣,似乎夾雜着一聲嘆息,她沒聽清。

對岸越來越近,花香漸濃,她的心裡漲滿了莫名的甜蜜。

“何必?一世情未盡,再來一世。何必?當初的苦不夠,再嘗一回?”

她回頭看着老人撐船越走越遠,心裡滿滿的甜蜜瞬間消失,再看這片桃花,猛然升出轉頭逃離的衝動。

心裡有個聲音在絕望地哽咽:“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要再回來,不要再見你,不要再愛你,不要再眼睜睜的看着你……”看着誰?看着他做了什麼?是誰讓誰這樣傷心,這樣絕望?

好睏,好累,好茫然,她已走進桃林深處,眼前漸漸模糊,尋一處光滑的大石頭,睡一覺再走吧。

這一覺,睡得真是又沉又長遠。

夢裡,夢境漸漸清晰,那不是童年,那是她遺失了的往事,她的童年,早在很久很久以前。

啊,這個小小的孩子,跟她真像。

是我在看着她,還是她在看着她?鳳霓裳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夢境就是這樣,有時你是個旁觀者,有時你又是個參與者,混混沌沌,迷迷糊糊。

不過,做不得真的。

那孩子在天界,無拘無束,無親無故,自由,卻孤單,她隨處走着,看遍天界風景,沒人理會她,也沒人管教她。她樂觀卻疲憊地看着來來往往的神仙,真正的瀟灑,真正的寂寥,哭或笑,都沒人看到,周遭如此熱鬧,她卻一個人冷冷清清。

終於,她走累了,由於法力是天生成,因而可以在天界生存,但是她並不會調息,一股子蠻勁在體內橫衝直撞,她沒法控制,天旋地轉間,終於倒了下來。

倒在地上,四周一下子安靜了,她想,這纔是她的世界吧,永遠這麼安靜也好,沒有曾經的繁華喧囂做襯托,這樣的安靜,來得沒那麼淒涼,這樣也好。

鳳霓裳心裡酸澀的難過,明明是旁人的故事,爲何自己的心酸來得如此強烈,倒像是感同身受一般,到底天界不如人間,她在人間流浪了許久,也不曾有過這樣的悽清感覺。

那孩子在地上蒼白的躺着,一點點虛弱下去。鳳霓裳想叫出聲來,“醒醒啊孩子!睜開眼睛,醒過來!”

可是做不到,她終究只是個虛幻的人,或者說,這終究,只是個虛幻的夢境。

就在鳳霓裳焦急無奈間,遠處走來一對老夫妻,將孩子扶起來,她軟綿綿的,似乎沒有了生命的跡象,老夫妻將她抱起,帶回自己的住處。他們好像法力高強,一股真氣注入體內,她的臉色漸漸由青轉白,緩緩甦醒過來。

眼前的兩人,分明是孩子的救命恩人,不曾經歷過溫暖,孩子有點茫然,心裡的感激好像那團無處皈依的法力,不知如何表達。

老夫人看着她說:“孩子,留在這裡專心養傷,你身體不好,需好好調理。”

她點頭。

“你叫什麼名字?”

她搖頭:“你們叫什麼名字?”

老夫人一笑:“你叫我奶奶,叫他爺爺就好,在人間,都是這麼個叫法。”

那旁邊的老人也是一笑:“若沒有名字,便叫你小鳳吧,看你身上這衣裳倒是難得,估計你也不知道是打哪來的,別人若問,只說你叫鳳霓裳就好。”

啊,鳳霓裳?她叫鳳霓裳嗎?那我是誰?鳳霓裳聽到自己名字,心裡一驚,身子便不受控制地向前飄去,與牀上孩子融爲一體,神志漸漸清明,重新再走一遍當初的道路。

從此後,鳳霓裳便在老夫妻二人處住下,若說萍水相逢,到底還有救命之恩,但二人對她始終是淡淡的,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每日教她一些基本的修行之術,慢慢的,體內法力開始爲她所用。

她也不是白白呆在這裡,老夫妻有個大大的茶園,又另開了小院子,栽種些奇花異草,也就給她找了點事幹。那二人平時話不多,笑容都是淡的,她也始終不知道他們真正叫什麼,做什麼。可即便如此,也比之前四處漂泊來得踏實一些,她比其他人知道滿足,因爲實在所得不多。

漸漸,鳳霓裳也就長大了,亭亭玉立,衣袂飄飛。

老夫妻並不限制她的自由,事實上,一直是她自己想要尋找一個安定的所在,不願離開,可誰也不說破,日子便相安無事,說到底,她終究是個無根的人。

這一天,她去玉泉取水,泉邊,站着一個銀裝鎧甲的少年,身旁立着幾個隨從,一樣的威風凜凜,意氣風發。

她習慣的低眉斂目,取完水便轉身離開。水面倒映着那人的劍眉星目,想來是哪個位列仙班的將軍吧?哪像她,一直是個飄來晃去的散仙,不入眼的。

回到茶園,卻見到老夫人站在廊檐下等着她,她上前叫道:“奶奶。”

老夫人回頭看着她笑道:“明日西王母設宴邀請衆仙,你可願隨我們一起?”

這倒是她第一次帶她一同出門,鳳霓裳頗有些受寵若驚。

第二日,還是跟隨老夫妻一同出門。出去見了衆位仙家,她才知道,原來,她稱爲“奶奶”的人,別人都叫她“梨花娘娘”,那個“爺爺”,大家都叫他“北山大帝”。

西王母的瑤池很美,她踩在一隻金碧輝煌的鳳凰背上,儀態萬千的向衆人走來,仙樂齊鳴,百花盛放,鳳霓裳立在人羣中,終於不再是一個熱鬧的旁觀者。

觥籌交錯,推杯換盞,衆仙家其樂融融。她自然也看到了當日那個泉邊的少年。今天的他換下了冷硬的鎧甲,一身青色長袍,其實,還是這樣的裝束更加適合他,眉目如畫的少年,分明一個玉樹臨風的書生。

她站在奶奶身後,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奶奶忽然回頭說道:“這裡吵,你若不耐煩,且去別處走走再回來,也無礙。”

她點頭,向門外走去。

瑤池她並未來過,小時候,雖然四處閒逛,到底身份所限,這樣守衛森嚴的重地,怎麼可能由她隨意轉來?她走到水榭邊停下,看水裡朵朵開放的白蓮花,搖曳生姿。

“你是誰?”身旁走來一個青色衣裙的女子,釵環佩戴,帶起一陣香風。

“我是鳳霓裳,隨梨花娘娘和北山大帝一同前來。”她轉身答道。

“哦,”那女子鬆了一口氣,“我是青鳥,是西王母身邊的侍女。”

“你好。”事實上,鳳霓裳並不知道青鳥是西王母的貼身侍女,更不知道西王母地位尊貴非常,只道是與自己同樣的小散仙罷了。

青鳥看她態度不冷不熱,心裡倒是有趣,原來並不曾見過,卻感覺心裡親近,好像本該是同類人,因此問道:“你是什麼時候得道成仙來到天界的?”

“我不知道。”她誠實地搖頭,她並沒有如其他仙家那樣經歷多少劫難,修成何種正果,只是天生的神力,甚至自己真身是什麼都一概不知。

青鳥心裡好奇,但卻同情這種遭遇,在這天界,無依無靠這麼多年,想也知道那樣的寂寥:“以後你若是無事,可以來瑤池找我,我們做個伴也好。”

這樣,鳳霓裳糊里糊塗地就交了個朋友。

忽然,青鳥看着鳳霓裳身後笑道:“青陽。”

鳳霓裳回頭,只見那個青衣少年正從身後翩翩行來,原來他叫青陽,青鳥的哥哥,西王母的侍衛將軍。

“青陽,這位是鳳霓裳,我的朋友。”青鳥大方地介紹道。

“你好。”顯然,青陽對這個一面之緣的女子並沒有什麼印象。

“你好。”鳳霓裳一點不意外,自己總是輕易便會被人遺忘。

“爲何你們都不在宴席上呆着?”鳳霓裳是局外人也就算了,怎麼這兩個人也都往外跑?

“有什麼意思,每隔幾年就會舉辦一次,還不是這樣吵吵鬧鬧的。”青鳥不以爲然。

青陽點頭同意。

這樣的盛宴,要舉辦三天。

後來,青鳥有事沒事的就會來找她,大概是這瑤池太靜了,青鳥實在需要一個傾訴的夥伴,你看,孤單的原來不只鳳霓裳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