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鳳霓裳**一聲，自夢中醒來，一身冷汗，再擡眼，夢中事已忘卻大半，只覺身心俱疲，身體裡什麼東西蠢蠢欲動，壓抑不住一般，砰砰似要跳將出來。
落日餘暉灑在裙裾之上，滿眼桃花紅的溫暖而粲然，她眯起眼睛，抖落一身花瓣，站了起來。原來一覺睡去，已是一天時間。
“前方何人？”身後傳來一聲呼喝。
“呵。”鳳霓裳心想，好狂妄的口氣，到底天界不如人間，說話都是一般的冷硬。她轉身，向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
“啊，”眼瞧着那人身形一抖，“鳳，鳳母……”呆立原地，再無他話。
鳳霓裳皺眉，這人恁地喜怒不定，不討歡喜，因直視他雙眼，淡淡說道：“我叫鳳霓裳。”
高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屬下高進，見過鳳母。青帝他，青帝他……”支吾半天，說不出完整一句話。
再見她，恍如隔世，高進激動有之，惶恐有之，一時不知說什麼是好。一個消失基本不會再見的人，忽然站在眼前，任他久經沙場，也有點茫然。
“青帝？”鳳霓裳喃喃在脣齒之間，胸腔裡明明有砰砰跳動的感覺，愈加明顯，還沒來得及問清青帝是誰，一擡頭，眼前人已經不見。
原來高進遠遠看見青帝正緩緩踱步過來，機靈如他，自然不會再去趟這趟渾水。一百年前沒保護好鳳母，就被派來看門，這次再不躲着點，誰知會不會直接被貶到凡間，留這夫妻二人自去敘述別情，與他外人無干。
鳳霓裳一頭霧水，嘴裡嘀咕着：“奇怪的人。”一歪身坐回石頭上，手撫着胸口，希望那來歷不明的躁動能夠安分一些。
青陽一如往常沿着天河行走，太陽就快落山，他極目眺向天河對岸。
小鳳，還不回來嗎？我等了一百年，找了一百年，紅豆都結了多串，像極你流淚的眼，每每看到，惹來一陣心疼，雖然，醫者說我只餘一半的心腸。生命總有盡頭，小鳳，我等的時間有限，只怕有朝一日你若回來，我已不在。
他無聲嘆氣。
猛地，隨着這一聲嘆息，鳳霓裳心中似一把大手緊握，疼的她幾乎窒息，叫出聲來，軟軟倒在桃花瓣上。
青陽聽得聲音，身子一震，看牢熟悉的背影，那是誰？瞬間移形至前。
待得鳳霓裳再次擡頭，只見到一雙炙熱哀傷的眼。
呵，這又是誰？這麼直愣愣的盯住自己，怎麼天界的人都如此無禮？
可這樣沉痛的雙眸，看得鳳霓裳移不開眼，是有多少故事，有多少心酸，纔會有這樣深如湖水般的雙眼，像冬季的湖，它不結冰，但一波一浪之間，都讓你感到洶涌的寒涼。那眼中沉沉的情意，是爲誰，是愛誰？
沒想到，一百年未見，兩人一個無心，一個有意，竟是一般的緘默。
青陽張了張嘴，只輕輕說道：“小鳳，好久不見。”
鳳霓裳受了蠱惑，脫口而出：“青陽，你還好嗎？”語畢一手掩脣，這是誰在說話？
“青陽？你是青帝？”
青陽臉色瞬間一沉，雙手扶住她的肩：“你叫我什麼？”
“有人叫你青帝，爲什麼我叫你青陽？”鳳霓裳眼中的癡纏轉瞬即逝，“你到底是誰？我又是誰？你曾認得我？”
“你不認識我？”青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不甘心，又加一句：“我是青陽！”
呵，我設想過千百種再見的情景，卻獨獨沒想到這一種，命運何其無常，我們都被它玩弄於股掌。
鳳霓裳依然飄渺：“我不知道我是誰，只是心裡有個強烈的感覺，要找到這裡，來了又不知道幹嘛，這是天界，難道我曾屬於這裡？鳳母又是誰？我們原來相熟嗎？爲什麼我見到你，心裡感覺怪怪的？”
青陽看住她，這張朝思暮想的臉，睡裡夢裡念念不忘的臉，竟就這麼猝不及防的出現在面前了嗎？是幻覺嗎？疑心生暗魅，他已經想她到膏肓，想到無法自拔。
見到我，心裡還有感覺？那是不是你忘了我，卻不曾忘記愛？
青陽努力平穩呼吸，他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的小鳳從不會撒謊，這中間必定發生了什麼，不能問，她已經像只受驚的小獸，再問只怕將她越推越遠。
青陽的聲音帶着幾分艱難，黯然而小心的說道：“我認識你，我們曾是朋友，你原來住在天界。”
“住在天界？怎麼會？難道我有法力嗎？”
青陽心裡一驚，沒有法力？當下抓過鳳霓裳手腕，搭在脈上，指下脈搏沉穩有力，比之從前更加堅強，更加健康。
是了，自己另一半的元神就是附在她的身上，心臟缺了一半，他幾乎喪命，卻支撐她活得更好，這一百年，他帶着一半的自己頑強的等着，她卻帶着滿脹的愛無知的漂泊。如今自己已在身邊，元神卻依舊靜寂在她體內，安之若素。
原來，他比自己更加眷戀她，更加厭棄他。
所以她一路跋山涉水，總要回來，是他愛的義無反顧，忘了自己。
手下的肌膚依舊雪白，一百年，她似乎沒變。他已等的蒼老，她卻帶着記憶的空白回來。
青陽苦笑，小鳳小鳳，你要我怎麼辦纔好？告訴你我們的過去，等着你未知的審判，抑或是做一個蒼涼的點綴，看着你在我身邊一無所知？若你再一次離開，我不知道，還有沒有那條命，再等一個百年。
鳳霓裳整個人籠罩在青陽深深的哀傷中。
這個人，一定曾經深愛過吧？深愛過，然後被深深的傷害過。可是誰那樣忍心？讓這風神俊秀的男子如此傷神？她不能說話，轉不開眼，是心靈指引着她近乎貪婪的凝望他的臉，沉浸在這深冬的湖水裡，幾乎將自己溺斃。
半晌，青陽終於開口：“你是仙家，只是喪失了記憶，連帶着法力都被封存，我不知道如何尋回你的過去，但是既然忘了，就隨緣吧，若想不起來，只管從頭開始，待想的起來，再做打算。”
小鳳，無論時間是長是短，且讓我在當下，好好愛你。
“那，我原是住在哪裡？”鳳霓裳收回心思，十分關心歸宿問題，天界不同人間，流浪也要有個界限。
青陽一怔，說道：“如不嫌棄，我爲你找一個住所。”
鳳霓裳其實想知道自己原來的家是什麼樣，只是每每接觸到他憂傷的眼眸，總會直覺告訴自己，有些話，還是不說的好。
“好。”她乾脆的答應。
青陽自然牽起她的手，拾起地上一枚紅豆：“你看，這是桃夭。”
鳳霓裳睜大了眼：“好奇怪的紅豆，果然天界不同，我從沒見過帶着淚痕，還長在桃林中的紅豆。”
青陽神色一滯：“是啊，紅豆也會流淚，是因爲有人讓她傷透心，這般悲涼，實在罪孽深重，無以復加。”
鳳霓裳眼睜睜看着那臉上苦笑，一股子酸澀嗆得她心裡泛苦。
青陽一路帶着鳳霓裳來到瑤池，進入青鳥寢殿，鳳霓裳一眼看到那張雕花木牀，不自覺抿了下嘴脣。
青陽注意到：“怎麼？”
似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但是她抓不牢，她擡頭看向青陽：“我想知道，這間房間發生過什麼？”
青陽一笑：“一對男女在這裡相愛定情，他說要愛她寵她一生。”
“噫。”被人愛着的感覺一定美妙，可惜她不曾體會，抑或，她不曾記得。
鳳霓裳識趣的沒有再問，只輕輕說道：“我定是那甜蜜的見證人，否則時至今日，不會如此感動。”
青陽點頭：“你確曾親眼所見。”
“呵，多麼美好，必定安靜而纏綿，不該有我在場，多一人，便是煞了風景。”
青陽站在背後，無語微笑，怎麼會？有了你，纔有最美的風景。
“青陽，難得你肯主動找我，我們可……啊！你是誰？”青鳥原本笑着推開房門，青陽終於肯不再三點一線，來瑤池與他相見，這嘴還沒咧到耳根，一擡眼竟見到了鳳霓裳，不由大吃一驚。
仔細揉揉眼睛，鳳霓裳依舊言笑晏晏地站在那裡，青鳥大叫一聲，張開雙臂撲了過來：“小鳳，”一語未完，哽咽在口，流下淚來：“你可知我們多想你，尤其是……”
沒等青鳥說完，青陽笑道：“這是青鳥，你曾經在天界最好的朋友。”
青鳥一愣，看向鳳霓裳，容貌未變，眼中卻多了幾分茫然：“你？”
鳳霓裳帶着幾分懊惱：“我不記得我是誰，更不記得你是誰。”
青鳥花了點時間消化這個事實，呆呆指向青陽：“你也不記得他是誰？”
青陽一笑：“顯而易見。”
鳳霓裳被這一笑晃了神，該死的記憶，我到底錯過了什麼？眼前的一切，像是隔着重重迷霧，大家清清楚楚，只她迷迷糊糊。青陽，你到底是誰？爲何會得讓我心痛，一舉一動，無不牽扯我的魂靈。
青鳥呆呆愣愣，青陽運用法力在她耳邊說道：“不記得也罷，一百年已過，如今能再見她，餘願已足，若真記得，只怕，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鳳霓裳站在那裡，看着青鳥表情瞬息萬變，由驚訝，到恍然，最後，凝於深深的哀傷，用憐惜而沉痛的眼看向青陽。這天界到底是個什麼地方？爲何見到的人都這樣不快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