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
還真是不好辦。
李鳳寧自馬車裡下來,一路皺着眉徑直跨過府門,一直朝裡面走。
首先,馹落王子早於預定時間半個多月就到了安陽,這事自然必須說。
他爲什麼要瞞過軍士的眼睛,他還去過哪裡,一路上侍衛沒有發現嗎,爲什麼沒有人報告?如果不是李鳳寧今天發現不妥,居然沒有任何一個人知道。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慄。
所以說是必須要說的,但是說給誰聽呢?
三皇女李鵠嗎?
她是接待馹落使節的主官,說予她聽是應該的。但是李鳳寧與她素無往來,她真不覺得僅憑自己輕飄飄的一句話,就能讓她重視起來。怕只怕李鵠聽過就算不當回事,這麼耽擱着或許就會落下隱患。
那麼,說給太女聽?
太女倒是會信她,而且太女也有徹查的力量。但是前陣子陛下並沒有向太女提及馹落使節中新添了個王子的事,已經是個警示了。陛下大約是不想太女插手這件事,李鳳寧雖然沒弄明白是爲什麼,但是一來她不想逆陛下的意思,二來她也不想因爲自己的莽撞陷太女於進退維谷之境。
最後,便是陛下。
說給陛下聽之後倒是可以一了百了。李鳳寧在這裡想破腦袋,都抵不過陛下一句話。只是如此大事她要越過誠郡王,就不只與李鵠生了嫌隙,或許還會在陛下那裡留下恃寵而驕的印象。再者,所謂入朝爲官就是要爲陛下分憂。什麼事情聽到一點風聲就去找陛下,跟街上哭鬧打鬧的頑童有什麼區別?
李鳳寧長長地吐了口氣。
真是左右爲難,想來想去都沒個妥善的解決辦法。
當年她是爲了消弭一場姐妹鬩牆才豁出自己的臉面和名聲,把一點星星之火鬧成一場科考舞弊。其中雖然有人受牽連,到底也是罪有應得。而如今事關整個赤月,如果釁由她起,鬧至戰火四起生靈塗炭,那李鳳寧真是百死都不足以抵她的罪過。
所以,到底應該……
“宋長史彈得一手好琴,今天就爲我這新來的美人彈上一曲如何?”
一道幾乎是陌生的聲音鑽進耳朵裡。李鳳寧一怔,停下腳步朝前看去。
她邊走路邊想事,不經意間居然走到王府的花園來了。王府花園前些年照燕州王府那裡的式樣改了,如今是花木假山、小橋流水,看着大有燕州風情。往常李端帶着李鸞儀回來總在隆冬,所以這花園是一年四季都清清靜靜。今年事有反常,就連花園也熱鬧起來。這滿園子的珠翠香粉,倒真是將這三月的春花燦爛都比下去了。
涼亭裡坐着的,自然是現今十六歲的李鸞儀。她身邊坐着三個已將頭髮綰起的青年小侍。而她對面,則站着一臉面無表情的長史宋章。
她這個妹妹,與其說是討厭倒不如說是陌生。自小到大本來就相見的時間就寥寥無幾,但凡她與李鸞儀同處一室,鸞儀之父便時時刻刻拿防賊一樣的目光盯着李鳳寧。於是,自然就生疏了。
不過,李鸞儀是想讓宋章給她的小侍彈琴?
李鳳寧看看美人環繞,一副仗勢欺人二世祖模樣的李鸞儀,不由挑了挑眉。
架子倒是不小,居然敢讓朝廷命官給一介侍寵彈琴。當今皇帝還沒這麼豪氣呢,今天居然讓她在自己家園子裡見着了。
真是奇景。
旁邊的小侍伏在李鸞儀肩頭,輕輕說了幾句,兩人一陣調笑。當李鸞儀擡頭依然見宋章杵着不動,便沉下臉去,“宋章,還愣在那裡幹什麼?快過來彈啊。”
宋章還是沒說話,肩膀微垮,表情卻朝無奈那裡滑了過去。
照說宋章大小也是個官,受此侮辱好歹也要拂袖而去才合常理吧。怎麼居然是一副提不起精神懶得說話的樣子?那些理所當然的憤怒和氣惱呢?
“大小姐。”這邊李鳳寧看戲看得有趣,不想那邊一直安安靜靜的宋章居然看了過來,還拱手一揖。
李鳳寧絲毫沒有偷偷看戲被人發現的窘迫,她索性從遊廊的柱子後面出來,走上假山涼亭,一臉輕鬆自在。“文馳,”她先朝宋章拱手算是還禮,然後才轉向李鸞儀,“二妹真是好興致。賞花麼?”
李鸞儀看見李鳳寧,先是一驚,然後又刻意擡起下巴,到李鳳寧走進涼亭的時候才低低地,充分體現出她的不情願,含含糊糊地說了句,“大,大姐也是嗎?”
“隨便走走而已。”李鳳寧朝宋章看了眼過去,卻見對方也正好一眼看過來,若有期冀。李鳳寧脣角一彎,“倒是文馳,你不是要去我那裡品茶的?我急匆匆趕回來,你倒是悠哉。你要真要忘了這回事,我可是要罰你的。”
李鳳寧一派篤定自在,居然看着還真像有那麼回事。宋章與李鸞儀都是一愣,而宋章接口得極快,“我正要與二小姐說呢,大小姐就來了。”
“你們真的約好了?”李鸞儀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李鳳寧一臉自然,而宋章更是毫無破綻。
“鸞儀你慢坐,文馳我就帶走了。”李鳳寧也不等李鸞儀反應,直接拉了宋章就從涼亭下來。
兩人一直跨過花園的月亮門之後,李鳳寧才放開宋章的手臂,“宋……”
一句“宋長史請自便”還沒說完,李鳳寧突然眼前一亮。
對了,剛纔怎麼沒想到呢?
如果要商量事情,這府裡有個現成的好人選。雖然李鳳寧不想與她說話,通過別人傳個話倒是不錯。而眼前這個不僅與那人賓主相得,照李鳳寧從卷宗上來看,至少做事還是穩妥可信的。
真真是瞌睡有人送枕頭,再妥當也沒有了。
李鳳寧彎起脣角,“宋長史如果沒有急事要辦的話,不如就去我那裡喝杯茶?”
宋章一愣。
喝茶什麼的,當然只是臨時想出來的藉口,此時李鳳寧這麼來一句,令宋章結結實實一愣,然後下意識就回答道:“急事倒是沒有……”
“如此,”李鳳寧笑容愈深,“請。”
面對如此表情的李鳳寧,宋章也不好明着拒絕,只能點了點頭向東苑走去。
李鳳寧住的東苑後門離花園不遠,兩人一路過去,只一會就到。
“隨兒,把黎山的泉水拿到東廂。”李鳳寧朝庭院裡的小廝說了句,“宋長史,這邊請。”之後,便將人引到東廂裡。
落座,淨手,烹茶,到一杯熱騰騰的香茗遞到宋章的手裡時,李鳳寧已經把事情大致上說了一遍。
“如此說來,大小姐真能肯定酒樓所見的就是那位馹落王子?”起初一片疑惑的宋章在李鳳寧開始敘述的時候就是一副明白過來的神色,聽李鳳寧說完之後,略一沉吟,“或許只是人有相似呢?”
“不會。”李鳳寧說得極是肯定,“馹落王子長相特別,與我們殊不相同,只要見過一面,誰都不會認錯。”
宋章道:“那就是真的馹落王子。只是大小姐有沒有想過,馹落王子疾馳入京,到底爲的是什麼?”
爲的什麼……
李鳳寧皺起眉,“馹落使節入京,無非就是爲了刺探赤月的強弱。赤月強,則馹落繼續臣服,赤月弱,則馹落興兵犯境。王子入京,應該也是一樣。”
宋章點了點頭,“如今朝中上下都是如此想法,但文馳以爲,馹落那裡也是一樣。”
馹落……
也是一樣?
李鳳寧瞬間恍悟。
舉凡遊牧部族,秋冬總是很難熬的。其中雖然也有些食髓知味的意思,但大部分還是爲了要活下去。也就是說,馹落從來都不可能放棄舉兵進犯赤月。這就是目前每當馹落使節來京,舉朝都如臨大敵的原因。
赤月不知馹落,馹落自然也把握不到赤月的真實情況。畢竟上一次大戰幾乎令馹落滅國,如果赤月這幾十年裡一直暗中備戰,又或者再出了一個名將,藉着馹落主動挑釁的名頭再次大敗馹落要怎麼辦?所以要探明虛實,至少在明確能有好處之後再開戰不遲。
宋章說的馹落那裡也是一樣,就是這個意思。雙方都不敢輕舉妄動,拼命刺探對方虛實,這就是現在赤月與馹落之間的局面。
但是照這麼說的話……
王子會來就很奇怪了。
嫁給重臣然後刺探消息,這本身就是不可能的。赤月不能讓他突然暴斃,還不能讓他“貞靜賢淑”嗎?給間屋子,軟禁到死能有多難?所以求嫁這個說法,從一開始就沒人相信。
至於刺探消息,就算馹落王子獨具慧眼能洞徹人心,他作爲一個王子能見的官員就不多。使節還能借着名義飲宴取樂,王子到底身份貴重,難道還能叫他出來陪酒?
“京師裡的衙門,外有巡城兵馬司,內有衙役守衛。”李鳳寧皺着眉說,“且邊境的佈防圖也不會送進京。”
所以就算馹落王子提早進京,就算他滿大街閒晃了十天半個月,也刺探不到什麼軍情。
宋章點了點頭,補了一句,“正是。吏部和兵部那裡雖有記錄文書,卻不是寫在同一張紙上。”
譬如吏部雖然有所有武將的出身經歷,卻是分冊分地存放,就算有個熟門熟路的幫着,光是看一遍只怕也要花上好幾個月。而兵部的兵力佈防自然也是一樣。做過胥吏的宋章自是明白,所以纔會這麼說。
“所以,是馹落那邊發生了什麼大事?”李鳳寧想了會,皺起眉,“但是,會是什麼呢?”她目光定定地看着宋章,彷彿希望宋章直接給出一個答案一樣。
宋章前面根本是話說半截,卻沒想到李鳳寧不僅聽明白了,甚至還想得深了些。她略微詫異之後,只能苦笑道:“大小姐這就難倒我了。”
沉默了好半晌,李鳳寧突然說道:“我明兒起,多去見見那位王子殿下吧。”
宋章一怔,“大小姐是說……”
“無論他做過什麼,還是想要做什麼,我們在這裡猜到天黑都沒有用。”李鳳寧咧開嘴,露出一抹不怎麼良善的笑,“有我在,至少能防止他再做些什麼。而且外祖母說過,無論任何事都一定會有痕跡留下。或許我能發現些什麼也說不定。”
“那酒樓裡見過這件事,大小姐打算如何?”
“我還是去跟誠郡王說,如今她纔是管這茬事的正主。”李鳳寧一想,朝宋章笑道,“今天還是多虧宋長史提醒,否則鳳寧就是本末倒置了。”
“哪裡。下官也只是與大小姐閒聊了幾句。”宋章說得極是誠懇,也極是客氣。
“閒聊幾句就能有如此功效,”李鳳寧只是笑眯眯的,“看來今後鳳寧要多做幾回剪徑的強人,多拉宋長史過來喝茶了。”
宋章一怔,不由失笑,“此乃文馳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