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顓還沒出去的時候梓言已經把托盤拿在手裡,待門合上的時候,他已經繞着過大的書案轉過半圈到了李鳳寧身邊。因爲新地方不習慣,也因爲托盤遮了視線,梓言還沒把東西放到李鳳寧面前自己先撞上了椅子的扶手。
他身體一晃,李鳳寧右手一張託在他胸口,才避免了人倒盅飛的下場。
“投懷送抱的功夫太差,”李鳳寧左手接過托盤放在一邊,右手卻在梓言站穩之後,順着他的胸口摸到他的脖子,手一擡用掌心蹭着他的下巴,“回去多練……怎麼這麼冷?”話沒說完,她的手突然擡起摸上他的臉,然後又在他腰間一陣摸索。李鳳寧眉頭一皺,“穿這麼少凍着了怎麼辦?”她一邊說着,一邊手上就一帶。
梓言自然不會抗拒,他順勢就坐到她腿上,待感覺到她的手上下摩擦着他胳膊爲他取暖時,更是忍不住嫣然輕笑。
李鳳寧將梓言抱在懷裡後便不再說話,一雙眼睛轉而看向書案上。
梓言跟着看過去,卻原來是兩張紙。一張大的上面畫着整座皇女府的簡圖;另一張則列着密密麻麻的人名,打頭的第一個寫着:程顓,年四十三,安陽人,原鳳閣大學士連羣府中副總管,家中有一女一子。
梓言粗粗掃了眼,雖然有多有少,但無一例外的,姓名、年齡、籍貫和來歷這四項卻都寫得清清楚楚。轉瞬便明白這紙上寫的肯定都是府中管事和僕役的梓言,不由想起前日夜裡李鳳寧在浴池裡說的話。
她那日明明是叫他看的,轉頭卻又叫別人去做這件事。
梓言一咬嘴脣。
人都是貪婪的,他當然不會例外。如果說在挹翠樓的時候,他敢想的只是她有一天把他養作外室,那麼在能夠光明正大走進她臥房的現在,梓言所圖謀的就是“長久”。他想在他顏色不再的時候還能天天見到她,他想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後,依舊能在她的眼裡看到溫柔。所以他必須在先帝孝期她無法迎娶正君的這二十四個月裡做點什麼。
但是,他能做什麼?
以前魏王府沒有管事的正君,他仗着與李鳳寧貼身的身份管起東苑的人與事也就罷了。如今堂堂皇女府,自然沒有一個通房的伎子挑頭管事的道理。本想李鳳寧回來囑他多看看後院的小廝總算也是相信他的眼光,可轉頭她案上就放了這麼一份單子。梓言心裡再覺不舒服,也不得不承認要查府中所有人的來歷,他根本就沒這個本事。
儘管心裡的挫敗感和失落感一陣強過一陣,梓言還是依舊強打起了笑臉,對李鳳寧說:“之前都不知道,原來這位程總管竟是鳳後孃家出來的。你剛纔那麼惡聲惡氣,嚇跑人家可怎麼向鳳後交代?”
不管宮裡還是民間,家裡但凡親長還在的都會用心操持孩子的大事,像皇女開府這種大事,哪裡用自己操心?可李鳳寧這個不說古往今來,至少也是赤月朝裡頭一份的“皇女”卻異常尷尬。先帝薨逝不提,聖旨裡又沒說她的“生父”是誰,所以後宮的貴君們沒一個敢隨便伸手。而她既然還了宗,“養母”李端與“養父”的孃家也都不好過於越俎代庖。至於今上與鳳後,李鳳寧既言開府就不再是孩子,梓言先前只道鳳後是想避嫌纔沒有聲息,如今發現暗地裡送個總管過來,這纔有了“果然如此”的感覺。
只是,梓言素來知道李鳳寧心裡是拿鳳後當父親來看,更加明白這程顓僅憑一個“從連府出來”就能在皇女府穩如泰山,卻不知這個素來哄誰都拿手的人怎麼突然搬出過去那些心狠手辣的往事來。
“程顓也不是第一天來安陽,外頭的傳說她哪裡會沒聽到過。”李鳳寧卻渾然不覺梓言的擔心,語態兀自輕鬆,“與其客客氣氣的讓人覺得裝模作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實在點。就算她是我去跟姐夫求來的,安不下心做事的人還是早走早好。”
梓言一愕,“她是你去向鳳後求來的?”
“出門之前到宮裡辭行的時候跟姐夫說的。”李鳳寧語調微沉,“滿京師過一遍,我能弄來的人裡也只有她還順眼點,雖然有點守舊呆木,總比那些心思太活泛的好。”
梓言瞬間便明白李鳳寧這是想起魏王府的舊事了。
自以爲魏王遠在燕州就拿自己當成主子的魏王府總管,照梓言來看會有那種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連他這個只住過短短几個月的人想起來都覺得心氣難平,不要說李鳳寧這個時時御前打轉的天家血脈了。
只是勾得她情緒不好,梓言心裡也不舒服,連忙就想岔開話題,“你怎麼知道有那麼個人的?以前在連府見過?”
李鳳寧卻彷彿知道他心思似的,那雙異常清亮的眼睛朝他一轉又一瞟,加上那脣畔淺笑,竟是一副脈脈含情的樣子,直看得梓言心裡一癢。只聽她說:“我哪裡有那個記性,是嚴胖子說的。”
巡城兵馬司指揮使嚴孝成。
這個名字瞬間彷彿一道驚雷似的,刷乾淨了他心裡所有的旖念。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表情,一邊是怕破壞她的好心情,一邊又是憋着不說生怕她有掛礙,咬了好幾下嘴脣才說:“那位嚴大人的名聲不怎麼好聽,鳳寧你……”
“她那人就是聰明過了頭,”李鳳寧也不知想起什麼,神色微凝之後又朝書案上看過去,“我前天才回到安陽,她昨天就把這個送過來了。”
梓言順着李鳳寧的視線一看,是那份名單,一怔之後連嗓門都提高了點,“這個是她送來的?”
“我去燕州再回來,雖然只有兩個月的時間,也足夠物是人非了。”李鳳寧輕嘆了聲,“從前我消息是一等一的靈通,是因爲先帝有些話不好親自說,才借我的嘴宣揚出去。如今……我就跟睜眼的瞎子一樣,什麼都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
梓言默然,一時之間也想不到什麼話來勸慰。
他在青樓那種地方多年,聽聞見識卻是不差的。歷來皇帝之女都是先封爵再出宮,所有有王府、郡王府,李鳳寧這個“皇女府”算什麼名堂?
梓言完全就想不透,爲什麼滿京師都傳說異常疼愛李鳳寧的前太女現皇帝不給李鳳寧封爵,所以他也無從勸說怎麼聽怎麼都有點低落的李鳳寧,只好收緊摟着她的手臂。
“所以嚴胖子的投名狀我還必須得收着。好在她人雖然奸猾,到現在也沒幹出過什麼出格的事,我多看着她就是了。”李鳳寧轉頭,“也所以,不是我出爾反爾,前面叫你去看人後頭又叫別人去做這件事。”
梓言一愣,隨即一陣尷尬。他是真沒想到自己那一番心思居然被李鳳寧看在眼裡,此時還正經地拿出來解釋勸慰。“鳳寧,我……”待想要否認,卻又不想在她面前說什麼違心話。於是這個在挹翠樓長袖善舞的鴇父,居然訥訥地半天說不全一句話來。
“然後,我剛剛發現是我想岔了。”李鳳寧擡起頭,一雙眸子看着梓言。
近到能看見她眼眸裡自己的倒影,梓言一晃神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只是話雖入了耳,卻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梓言一時不由得惴惴起來。
“我先前只想,只要你憑着自己的本事收服底下一羣人,那以後不管後院是個什麼情形你都站得穩。”李鳳寧一邊說,一邊不由又看了眼書案上的單子,“可這名單放在我面前我才發覺,是我想當然了。”
梓言垂眸,企圖將心裡翻滾的不甘與頹喪遮掩過去。
如果切肉斷骨能洗去那段骯髒的過去,梓言會毫不猶豫地自己身上下刀子。可即使他死過一次重新投胎,那個叫“梓言”的男人依舊是個身子不乾淨的伎子。
這是窮他一生也無法洗刷,更加無法迴避的過去。
“所以我想讓你到書房來。”李鳳寧彷彿耳語般的聲音,猶如清泉一樣慢慢沁進他煩躁枯澀的心田。
她說,什麼?
梓言呆呆地擡頭看着她的眼睛。
“你調理人事的本事誰都沒法說出個不好來,”她指的是梓言做挹翠樓鴇父那段經歷,“那一筆字更是端整雋秀,埋沒了可惜。”李鳳寧眼神中自自然然地漾着一絲柔軟的明亮,“所以你到書房來,幫我打理些書信文函好不好?”
呆滯了一瞬之後,不知怎麼的,一股子熱意蔓延上來,慢慢給梓言的臉染上一陣粉色,“你,你是說,我?”
尋常高門大戶裡都會請些清客先生,可不單是爲了什麼清雅好聽的名聲。送進來的書信,拿出去的拜帖禮單,甚至於商量大小事宜出謀劃策,都是她們要做的事情。而到了李鳳寧這個地位,拿進書房說的肯定還有朝廷大事。梓言自忖一筆字還能見人,可其他方面用“平平”來形容也算是客氣了。
所以李鳳寧能說這話,只能是爲了護着他。
她抹不去他的出身來歷上的污點,索性就把他從也許會擾攘的後院里拉出來。光明正大許了他進出書房的權力,那麼今後無論她娶的是誰,正君也都必須對他客客氣氣。
“但,但是,叫我做這個,不太好吧……”一邊幾乎溺死在她的心意和相伴而來的甜意裡,一邊所剩無幾的理智好歹起了最後一點作用,“我這麼個人,你不怕人家說你胡鬧?”
“這屋子裡將來會說的,都不是什麼可以隨便出去嚷嚷的話。有能耐的人好找,培養成心腹卻不是簡單的事。我要是隨隨便便拉個人過來先做着,那才叫胡鬧。人雖是一定要請的,但卻不是眼下一時三刻的事。”李鳳寧摟住他的腰,“你只說願不願意吧。”
這是在說他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拉的人”,還是在暗示她相信他?
怎麼揣摩怎麼覺得自己臉上燒得更厲害的梓言好端端的竟有了點醺然欲醉的感覺。“你覺得好……”破天荒頭一遭的,梓言居然扭捏了起來,眼睛更是不敢朝她那裡看,“就好吧……”
李鳳寧低低一笑,“真是奇景。你也會臉紅?”
梓言聽她笑他,羞惱起來就瞪了她一眼,誰知居然招來她一串輕笑。李鳳甯越笑肩抖得越厲害,到最後索性把臉都埋到他胸口去了。梓言惱起來本想捶她幾下,可手擡起來之後又開始不捨得,最後只有環抱着她的肩,等她笑完再說。
好一陣才擡起頭,臉上還殘着幾分笑意,“等會先替我寫張帖子給蕭家,就說我要去。”
梓言心裡一跳。
因爲知道先帝有意賜婚蕭家二公子給李鳳寧,所以他對個“蕭”字特別敏感。
“哪個蕭家?”梓言略一頓,才吐出那個詞來,“工部尚書家?”
“我這回多虧了燕州刺史的長女蕭令儀才能囫圇回來,另外孟溪那裡我也得有個交代,帶去正好引薦給蕭明堂。”李鳳寧倒是坦坦蕩蕩,一點不藏私的樣子。
梓言不由得聲音都低了好幾分,“就這個,沒別的了?”
李鳳寧先是不明白,隨後眼眸一轉看清楚梓言的表情,頓時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來了句,“你說呢?”
梓言卻是一窒。
要他問是問不出口,真待要嘴硬死撐過去,只怕又是百爪撓心。
所幸李鳳寧也沒打算不說。“其他的事情麼自然也有點。”她略一頓,“蕭家二公子如今也十八了,再蹉跎下去會誤了佳期。蕭令儀幫我那麼多,如果她家看中哪個,我倒是可以去做箇中人。”
梓言一聽,幾乎瞪圓了眼睛,“你,你說真的?那個蕭二公子不是說給你……”
“那位,”李鳳寧彎起脣,卻殊無笑意,“我是消受不起了。”
雖然李鳳寧不娶這個,也必然會娶別的誰,說句難聽的,大概也只有李鳳寧犯上作亂貶爲庶人,梓言纔有可能成爲她的正君。只是如今聽她明明白白地說出“不喜”,他仍然忍不住一陣陣地高興。
“你就沒什麼想說的?”貼得那麼近,梓言臉上的表情哪裡瞞得過李鳳寧。她彎起一點脣,傾身壓了過去。
梓言待要說些什麼,肩後頭卻哐啷一聲,原來是李鳳寧壓得他太貼着書案,他碰上湯盅了。眼見這湯盅就要翻倒,梓言哪還顧得了李鳳寧,連忙反手一撈穩住湯盅,整個人也因爲這一退之勢從她腿上滑下來,他爲保平衡索性站了起來。
他回頭一見李鳳寧的眼裡幾乎明明白白地寫着“不滿”兩字,輕笑一聲,反而故作正經當不明白她什麼意思,拿起湯盅掀開蓋子。“酥酪?”待到一看見湯盅裡是什麼東西,梓言不由奇怪了,“廚房說是你要的我才端過來。你什麼時候愛吃這個了?”
“酥酪沒那麼油膩,給隨兒吃應該不錯。”李鳳寧接過湯盅和勺子,舀了一勺放進嘴裡,然後就皺起眉。
“做得不好?”梓言看着李鳳寧那吐也不是吞也不是的表情,眉毛一挑就俯身下去,他李鳳寧脣上一舔,隨後也是眉頭皺起,“怎麼這麼甜。”
李鳳寧好不容易逼着自己嚥下去,立時就把湯盅朝旁邊一扔,“廚子得另找。”
梓言手雖撐在桌沿,卻一直不曾直起腰,“我倒認識幾個不錯的廚子呢,就是不知道若尋到合適的,主人打算賞些什麼給我?”
“尋廚子的事可以叫別人做,”李鳳寧說,“眼下卻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做。”
“什麼?”
“你先解一解我這一嘴的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