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悽慘成這樣,軍器監還真是……”李鳳寧面對着大書案上攤開的各種卷宗案冊,長長吐了口氣。她朝後一倒,靠進寬大的椅背上,一雙眼睛卻還是像彷彿要找到什麼出路一樣在書案上四處巡梭着。
一旁有個柔和低沉的聲音傳過來,清清淡淡的,聽着就叫人覺得舒服。“朝廷大事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急出來的,您歇一歇,別看傷了眼睛。”接着,便是一下揭開茶盞蓋子的輕響。
李鳳寧頭也不擡直接便伸手過去,待覺得手裡碰到溫熱的東西,她抓過來看也不看就抿了一口。
淡色的茶水看着不覺得,入口卻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暖香。
李鳳寧一挑眉,看了茶盞,最後纔看向站在她身邊的男人。
一頭黑髮梳理得整整齊齊,卻只用一根沒比筷子粗的銀簪。青色的棉比甲一點花色都沒,一雙手乾乾淨淨,不要說戒指了,連指甲都沒有染色。這個看上去比實際還要老些的男人,就是宮裡新近賜下來的碧葉。
“果然好手藝。”李鳳寧輕讚了一句,“碧葉,這些日子多虧你了。”
李鳳寧看不順眼魏王府內烏七八糟,待到自己開府時自然就一片雄心壯志,立意要收拾個樣子來。可她打小雖不能說是十分嬌慣,誰又能拿管家那種零散瑣碎的雜事去跟她說?所以雖然有個程顓幫她依舊手忙腳亂。而碧葉來了以後,自自然然就把這些事接手了過去。他到底跟着鳳後十來年,即便只是照抄照搬,應付起內宅的事來依舊十分得心應手,着實讓李鳳寧鬆了好大一口氣。
“這些都是奴婢應該的。”碧葉表情平淡,彷彿這些真就只是“應該”的而已。
正在這時,書房門上傳來兩聲輕叩,“主人,有客來訪,是殷府六小姐。”
“小六?”李鳳寧莫名其妙地看着碧葉,“這不早不晚的,她怎麼來了?”然後就朝門外揚聲,“快請進來。”
外頭人答應着去了。不一會又有人敲門,有人進來躬身才說了句“殷六小姐來了”,不等李鳳寧應聲,殷悅平就踏進了書房。
殷六臉色不太好看。她環視了一下書房內部陳設,就筆直地朝李鳳寧這邊走過來。隨後她也沒坐下,就這麼站在李鳳寧書案前,皺着眉說:“好大的規矩。”
整個殷府,其他地方李鳳寧還會講點規矩。但殷悅平的書房,李鳳寧卻向來都是自出自入的。她看殷悅平不高興,便以爲是下人攔她的關係,很自然地就來了句,“誰知道你過來,早說一聲我到門口去迎你。”
殷六似乎是想挑眉的,卻抿緊了嘴沒說話。她緊緊盯着李鳳寧半晌,臉色陰沉得像是下一刻就要電閃雷鳴,把李鳳寧看得越來越莫名其妙,到最後她卻頹然嘆了口氣,一回頭朝外頭喊了聲,“進來。”
李鳳寧連忙朝門那裡一看,果然有個人推門而入。
……拾筱?
李鳳寧眨了眨眼。
拾筱看上去精神不太好,而且好像極怕冷似的,居然要穿着件大氅。
殷六的通房小廝,李鳳寧自然不止認識還很熟悉。可殷六眼巴巴地把拾筱帶到她面前幹啥?
她又看了眼殷六。
這回,她倒是能察覺殷六似乎莫名地有點緊張。
這到底……
是怎麼回事?
拾筱慢吞吞地走到李鳳寧跟前,又慢慢地擡起手去解大氅的繫帶。而無論他怎麼拖延,脫個大氅實在用不了多少時間。
大氅落地的瞬間,李鳳寧先是微微瞠目,然後又抿緊了嘴脣。
拾筱肚腹隆起,他有身孕了。
先帝李昱崩逝,天下官員皆要守喪。看拾筱已經顯懷的樣子,顯然不止是一兩個月的事情。如果李鳳寧只是個普通人,最多也就是側目一下。可,崩逝的那個是她至親的親人,即使臨終時有了齟齬,依舊不能抹殺李昱疼她十幾年的事實。
而就在她死了的時候,殷六居然讓拾筱生孩子?
這世上的人倫常理,沒有女人的同意,就算是同了房男人也生不出孩子來。
她有那麼着急,非要趕在這個時候?
一陣陣邪火在心裡盤旋,但是在接觸到拾筱近乎於絕望的目光時,李鳳寧硬生生把即將出口的話給硬吞了回去。
殷六這人,別看她有時候出言粗魯,有時候又尖酸刻薄,卻是整個殷家心最軟的一個。明明是六個孩子裡最聰明的,卻爲了殷家留在戶部金司那種地方。
李鳳寧再度看向殷六。
怪不得她居然能在她的臉上看到緊張這種表情。
李鳳寧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碧葉。”
罷了。
橫豎她們兩個從小到大,誰也沒少替誰背黑鍋。
“是。”即使奉茶也毫無聲息的碧葉應了聲。
“既然你侄子來投親了,就好好照顧他。”李鳳寧乾巴巴地說。
李鳳寧這裡不止是國喪,還是母喪呢。貿然留個懷孕的男人在府裡事情更麻煩,只能借個由頭了。
“是,多謝殿下。”顯然碧葉足夠機靈到明白李鳳寧在說什麼,“您上回說請的魏大夫帶了遠房姨甥過來,如今安排在花園後頭的小樓裡住着。我的侄兒也安排去與他一道可好?”
“你看着辦就是了。”李鳳寧愣了愣纔想起來的確是有請大夫回來的事。
碧葉領着激動到眼圈發紅的拾筱去安頓了,於是屋裡只剩下李鳳寧和殷悅平兩個。
一開始,誰也沒說話。
“姑姑和姑父那裡你自己去說。”李鳳寧開口時,依舊拉長了個臉。
“能捱過這一陣就行了。”殷六像是放下心中大石,語調都輕鬆了很多。
“說得你好像不用娶親了一樣。”李鳳寧冷笑一聲,“正君沒進門就已經生下孩子,還是國喪期間生出來的,你叫拾筱以後怎麼過?”李鳳寧仍然忍不住刺了她一句,“你個缺心眼。”
殷六默不作聲,隨後頹然一嘆,“能由得我做主還娶什麼親?有他就夠了。”
這回卻換到李鳳寧瞠目了,“你這麼喜歡拾筱?”
殷六眉頭一蹙,她看向李鳳寧,眼睛微眯,“我不像你,對自己下不了那種狠心,喜歡的還朝外推。”
李鳳寧自然知道她指的是隨兒,一想到自己替她背黑鍋還要被她說,氣得一眼瞪過去。而殷六顯然也不忿她剛纔那句“那麼喜歡”,頓時不甘示弱地瞪回來。兩姐妹拉長臉瞪着對方好半晌,最後同時轉開眼。
“了不起就說是我的,”李鳳寧嫌麻煩似的揮揮手,“是你替我養總行了吧。”
殷六看她這樣終於繃不住笑了。眼見李鳳寧又要炸毛,殷六連忙扯開話題,“你這一桌子亂七八糟的什麼東西?”
“亂七八糟?”說到這個,李鳳寧愈發有氣無力,她一伸手,五指箕張一巴掌拍在右上一堆案卷上,“啪”一下,“這堆是說軍器監的職銜空了一半,如今在職的也沒幾個能幹活。”她又“啪”一拍面前那幾厚疊紙,“這些是‘軍器監欠了還不清的銀子’。”她收回右手換了左手,嘴角抽了一下似的,朝一堆簿冊重重一掌拍下去,“這些才叫真厲害,是‘做假賬也不知道動動腦子’的物料冊子。”
殷六聽她說得嚴重,表情也肅然起來。她掃了眼李鳳寧桌上多到疊成好幾堆的書簿卷冊,“你就不能回了?雖然軍器監也實在是太不像樣,你何苦去應承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李鳳寧現在的身份極其尷尬。
她既然是皇女,正式入仕爲官就該爲一部之首。且不說她自己服不服管,單隻設想一下,不管誰做主官,下頭有個皇女做副手都是件非常糟心的事。平時要不要指派她去幹活?她做錯了事情到底要不要說她?
前頭三位皇女都是十來歲時授了鳳閣諫議一類的官職,先從旁學了好幾年,後來又派了一堆的人輔佐才安安穩穩坐到如今的位置。照着李賢就算說天是藍的,底下人都要駁一駁的態勢,她就算想要依葫蘆畫瓢讓李鳳寧按部就班也做不到。
讓李鳳寧統領那些主要的衙門未免兒戲,所以也只能找這種半廢了的軍器監了。
“討不討好的倒是其次。現在馹落一年比一年不太平,提前整一整是應該的。”李鳳寧說,“何況軍器監搭着兵部,大姐姐是想我跟安郡王走近一點。”
如今李賢有四個妹妹。
老二李麟簡直跟李賢是前世仇人,從小到大沒看她順眼過;老三李鵠盯着李賢的椅子已經盯到眼睛發綠也是人盡皆知。
唯獨老四李鯤雖然不像李鳳寧這樣一條心跟着李賢,有時候似乎也並不很強硬。所以照李賢的想法,如果李鳳寧能把李鯤拉攏過來,那姐妹五個就是三對二,總比現下要強多了。
殷六冷笑一聲,“她倒是好算計。”她斜睨李鳳寧一眼,嘖嘖了幾聲,“做個皇女還要討巧賣乖,也只有你了。”
“那個再說,你倒是幫我想想如今這個爛攤子要怎麼辦?”李鳳寧說。
“戶部撥銀子,我說了也不算。”殷六的目光落到李鳳寧書案上,不由眉頭打結,“倒是這物料冊……”
“怎麼?”
“數與物合不上,無非就是保管不善和監守自盜兩條。”殷六說,“如果是監守自盜,就必然有利可圖。你不是就缺這個麼?”然後她就停了下來。
李鳳寧眼珠一轉,“你是說……”她慢慢坐直了身體。
“做起來會很難,朝中彈你的絕不會少。”
李鳳寧揮蒼蠅似的,“那個無所謂。”
“至於人麼,會做買賣的你要多少有多少,匠戶你別問我。”殷六眨了下眼,“然後,聿姐不是挺合適?她從小就喜歡那些帶機簧的東西,算賬也算是家傳了。”
“我倒是想啊,可聿姐的脾氣,我真怕碰上她心情不好……”
“叫你的隨兒去不就行了?”
“……我還是自己去吧。”